妖界,飞云涧。
众多妖族已经乱成一团,纵使再心急如焚,他们也只能隔着一道瀑布遥看着巨石顶上的两人。
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能让他们看清巨石上的白骨鲜血,一颗头颅顺着山石的坡度缓缓下滚,最终坠入深不见底的潭底。
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最为坚执的一瞬间,像是不认命。
九黎看着飞云涧对岸惶恐不安的众多妖族子民,心中多有不舍,却不得不面临艰难的选择。
已经是第五天了。
罗祁此人言出必行,便是说好的一日杀一人,也是变本加厉地执行。第一日,确实只杀了一人,第二日,杀了十人,第三日,杀了数百人。
她确实不用得到族长的认可,只要她将妖族杀尽了,自然会有人来认她为新主。
可九黎却不行。
他世代替女君掌管妖界,并非只是单纯的主仆情谊。女君守苍生开太平,为的就是让六界不再陷入战火,能够和平共生。
便是这样的世间大爱,成为了女君的信仰。
亦是他的信仰。
“你凭什么认为,”
九黎回身去看罗祁,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会为了他们,而屈服于你。”
罗祁像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嗤笑一声,“骨头还挺硬。”
“那便再杀几个吧。”
她看向九黎的目光中,带着势在必得的意味,她朝对岸勾了勾手指,便有几个妖族被不知名的力量裹挟着飞往巨石之上。
其中有个看上去年纪甚轻的小姑娘。
“长得倒是不错。”罗祁抬步至她跟前,随意打量了几眼,“就是可惜了。”
小姑娘双手被擒在身后,她用一种要吃人的眼神瞪着罗祁,“少废话了,要杀便杀。”
罗祁眸色微沉,半晌,气得笑出了声,“一个个都是硬骨头,是吧?”
她的手轻轻搭在小姑娘脖颈上,拇指摩挲了几下,好似一掐就断。她的指节将将弯曲,便听到九黎急声喝住她,“住手!”
罗祁微挑了下眉头,缓缓松开手,继而轻柔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低声轻笑,“你们族长,有话说呢。”
她将手撤下,正欲转身,虎口处却突得传来一阵刺痛。
罗祁回头,但见那小姑娘死死咬住她的手掌,她的神色登时沉了下去,另一手蓄力将小姑娘打飞出去。
她低眼瞧着虎口的牙印,隐隐可见血丝。
小姑娘被其他人接住,嘴角溢出几丝鲜血,忍不住咳了咳,“族长......不要......我们不能背叛妖祖的。”
被罗祁截来的其余人闻言身子狠狠一震,怀中的女孩身量是那样轻,言语之间的分量却又是那样重。
妖界自女娲祖神陨落后,在六界风云之中一直独处于中立那方,不与其余五界起争执,也不与其余五界合作。
与世无争的数万年,护了他们长久的太平,但并不代表他们已经跪软了骨头,磨灭了锐气。
“我们势不背叛妖祖!”
“对!妖界的主人永远只有妖祖一个!”
“族长!不能降!”
五六人的声浪此起彼伏响起,煽动了对岸的妖族子民。他们心中不再迷茫,似有一盏明灯为他们照亮前行的道路,纷纷高声呼喊着:
“不能降!”
阵阵声浪比天高,久久回荡在飞云涧之中。
九黎浑浊的老眼之中,忽然落下一滴滚烫的热泪。
罗祁的拳头攥得死紧,她忽而抬起头,朝那小姑娘飞身而去。
九黎在她的身后,眼疾手快地结印冲她袭去,谁料她突然回身,正对上他的攻势,汩汩黑色戾气从罗祁身上泄出,九黎的灵盾破碎,整个人猛地撞上岩壁,再无力地坠下来。
他的脸贴在地上,艰难地仰起头,在临死之际也不肯屈人半分。
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他只能无助地看着那道红色身影缓缓逼近,正待阖眼之际,一道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忽然跃入他的眼眸。
九黎的神智顿时清醒了许多,他极缓地眨了下咽,仿佛是不确定眼前所见是否梦境。
而罗祁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劲风,一个旋身躲了过去。
岁然却并不会轻易放过她,流光鞭登时缠绕在她的腰侧,将她整个人牢牢圈住。
罗祁低眼去看身上困住她的神器,扯了扯唇,她再抬起眼时,眼里多有不屑,“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不会以为这根破鞭子就能困住我吧?”
在岁然眨眼间,罗祁就已幻化成黑色形体,从流光鞭中挣脱出来。她的形体在岁然跟前化身,只是片刻,甚至让岁然来不及反应,她就已捏住岁然的下巴,“胆子不小。”
岁然手中的流光鞭倏地化剑挥出,罗祁身形稍动,就已偏离她一丈之远。
她紧了紧手中的剑,神思更加集中。
而罗祁也是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握着的流光剑,“原来是流光鞭啊。”
流光鞭乃上古神器,鞭身为形,可化利剑。传闻中,是由女娲祖神用炼天炉打造的神器,采集至阳之气和旭日力量炼化而成。
“你......”
罗祁不禁正色打量了她几眼,结合几日前得到的匿名信息,她很难不去把两个人对应到一起,“你是昆仑山的?”
“与你何干。”
岁然的神色有些冷,她的视线从罗祁肩上穿过,落到地上那个人影上。
正是订婚宴那日,在万神殿外碰上的妖族老人。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罗祁现在也并无心思去处置九黎,与其浪费力气,不如把握好眼前的机会,她周身源源不断地泄出黑色戾气,连带着渴求的表情都变得扭曲:
“来,我有话与你说。”
岁然冷眼看着她,手中流光剑才刚举起,便听到身后一道清冷的声线缓缓响起,只唤了红衣女子的姓名:
“罗祁。”
罗祁闻言稍有怔忡,她看着岁然身后渐渐清晰的身影,饶有兴味地笑了声,“好久不见,云亓。”
岁然的视线在他们二人之间几番流转,最终还是,落在了云亓身上。
她显然没有料到,云亓竟与这名女子相识。
从语气中可以听出来,二人似乎还颇为熟稔。
“你先带他走。”
云亓冲她轻点了下头。
尽管岁然并不情愿,但眼下并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她沉默片刻,还是绕过罗祁将地上的九黎扶了起来。
九黎嘴唇颤颤地想要说几句话,却发觉自己喉头哽塞,竟是难言的苦涩涌上心头。
而岁然低垂着眼,有些心不在焉,故而并未看到九黎的神色有些许不对劲。
她扶着九黎经过那几个妖族子民时,步子顿了顿。
岁然用流光鞭将几人团团圈住,一并带离了飞云涧。
巨石之上,只剩云亓二人,他随手捏了个结界,意思明显,却并不先一步开口。
倒是罗祁爽朗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果然还是老样子啊。”
云亓淡淡地看着她,“罗祁人呢?”
此话一出,她唇角的弧度渐渐缩小,最后目光漠然地回视他,“我不就在这儿吗?”
“怎么,两万年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云亓并未被她这番说辞骗过,只是说道:“你不是她。”
一十八座地狱并非那么容易就能活下来,对此他深有体会。
因此他错漏了最重要的一点,罗祁有情,她割舍不下,自然走不出地狱。而她自地狱出来,便直往无主的妖界,其心昭昭。
现在的她,并不全是她,极大部分应是阴山欲念化形而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罗祁停顿了一下,纵声大笑道:“难道我要为了郁仪,在地狱里折磨千万年不成?”
她确实不是罗祁,真正的罗祁早就死在一十八座地狱里了,为了情之一字,生生被恶鬼折磨至死。
现在的她,不过是罗祁的欲念而生。
“郁仪喜欢魔族公主,那我便杀了风瑶,屠了魔界。”她的语气隐隐透露出嗜血的兴味,“他要守护神界众生,那我便灭了神族,覆了六界。”
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罗祁真君了。
阴山欲念是这世间极其罪恶,极其贪婪的力量,如今她已尝到这股力量的甜头,待日后将这些力量尽数化为己有,六界之主,指日可待。
云亓只瞟了一眼她因癫狂而有些扭曲的面庞,便撤回视线,仿佛是看到了某些脏东西:
“本君不会容下你。”
“呵,”
罗祁讽刺地笑出了声,“届时谁容不下谁,还不一定呢。”
“不过,”
她停顿了一下,“郁仪当初那般对你,你要不要与我合作?”
云亓只是沉默。
见他并无想法,罗祁也不想再与云亓多说什么,左右当年只是不想顺遂郁仪的心意,才将他纳入森罗殿。
二人之间,其实并无旧情可叙。
她抬脚正要走,忽然道:“听闻你在冥界救下了一个人?”
罗祁意有所指地停顿片刻,随即也不指望云亓能回答她的问题,继续好心说道:“生死簿的命数,自有天定。若干扰了别人的命薄,是要下地狱的。”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变得凉薄而了无生气。
这就是为什么罗祁入了一十八座地狱的原因。
郁仪当年执意要置云亓于万劫不复之地,故而在洗仙池动了手脚。原本云亓该去阴山寻找扶桑神剑,却被迫落入了阴山背后的地狱之中。
但他竟然活着从地狱里走出来了。
按照天地秩序,经由森罗殿审判,他只需再入十世轮回,便可重回九重天阙。
但罗祁并未这样做,她当时执掌森罗殿,因爱而不得的怨念留下了云亓,让他成了继任殿主的人选。
若让郁仪知道云亓轮回十世,难免又要做些手脚,倒不如安分留在森罗殿里。
她就是存了心,要让郁仪不痛快。
但也是留了念想,期盼着郁仪能来冥界,哪怕是为了诛杀云亓,哪怕不是为了她。
森罗殿殿主不可擅自离开冥界,她出不去,而郁仪也没有来。
等到最后,只落了个入地狱的下场。
云亓执掌森罗殿,有他自己的私心,尽管他知道,森罗殿的禁制困不住他。只要他想离开,随时都能重回神界。只是他那时候并未想过,罗祁这一举动会让她自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半晌后,他再度抬眼看她,“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罗祁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她落寞地垂首,心下感叹着,果然还是光风霁月的帝君啊......
“待我重塑肉身,便无所畏惧了。”她说。
女娲石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而岁然的血亦可复生万物,这二者她择其一,便可以重新塑造肉身,真正掌握欲念的力量。
罗祁抬步离开,却蓦地听见身后那人说道:
“你若动她,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