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宫殿构造独特,灵溪跟在千月身后,纵使努力去记路线也是无用功。
她出声叫住千月,“王后到底在哪儿?”
千月的步子停下,嘲笑似的哼笑一声。
“谁与你说,”
她缓缓转过身来看灵溪,“我要带你去见王后了?”
灵溪稍有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是王后的贵客,你敢动我?”
一侧殿门被豁力推开,一道清脆女声钻入她耳畔,“她不敢,我敢。”
灵溪眉心一跳,倏地转过头看向声源处,若不是帷帽遮住了她的神情,其余二人定会看到她妖媚的脸上有一丝难掩的惊慌失措。
片刻之后,她听见了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口中发出,“岁、然。”
“怎么了?”
岁然踏过门槛,从容不迫地迎着她吃人的眼神走出来,“灵溪上仙,见到本上神很意外吗?”
灵溪兀自笑笑,“我只后悔,没能亲自推你下洗仙池。”
她这番话才刚说完,膝弯就猛地被人狠踹一脚。
灵溪吃痛一声,整个人跪倒在地面上。
岁然对于眼前突发的场景也有些意外,她来之前分明与千月说好的,她来动手。谁料千月脾气暴躁,先下手为强。
她自是不可能同情灵溪,反正踹也踹了,岁然朝千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伸手比了个大拇指。
她在灵溪面前蹲下,微凉的手指捏过抬起她的下巴,似是感慨,“灵溪上仙,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岁然指尖簇起一丛绛红色的火焰,灵溪别过脸,正欲反抗,却被千月制住双手。
火焰因着方才的动静,摇曳一瞬。
昏暗的光线里,火光半明半暗地映照岁然的脸庞,她盯着灵溪看了片刻,倏地站起身来。
“本上神取你九千年神力,以示惩戒。”
她的语气有些淡,甚至可以说是索然无味。
火焰瞬息包裹住灵溪,千月无情地松开手,但见她承受不住抽剥之痛,无力地昏倒在地上。
“她要置你于死地,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千月的口吻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
岁然瞥了一眼昏迷的灵溪,垂下眼睑,“算了。”
况且对于灵溪的上仙之境来说,抽她九千年神力已经算是比较严重的惩罚了。
岁然从怀中取出一条撕裂的锦缎,“我马上就要离开魔界了,还有一事要你帮我。”
她将锦缎递到千月面前,“此物你替我交给褚老,他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千月并未怀疑什么,只是临走之际,岁然又唤住了她,“褚老一人行商不易,我走之后,麻烦你多去关照他的生意。”
她顿了顿,补充道:“记我账上,来日还你。”
千月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啰嗦。”
......
随着润洵的话音落地,庭院中更为沉寂。
夜色中云亓的眉眼格外俊俏,那一抹凉薄淡漠也被昏暗的灯火熏染得不甚分明。
他袖间掌心略微蜷起,拇指在指骨上摩挲着。
天上人间,总有一声唤他兄长。
除去万神殿和忘川河畔的匆匆两面,这大抵是润洵历劫归来,两人第一回单独相处。
他一时不知,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宿命的安排。
云亓淡淡地应了一声。
润洵并未再看他,只是垂下眼睑,在眼底洒下一片阴影。
之前的时候,他一直觉得云亓是前去阴山寻找扶桑神剑遇到了诸多麻烦,毕竟神剑自祖神陨落后便销声匿迹了。至于后面为何会留在冥界森罗殿,他也一直相信云亓有自己的打算,这才两万年不曾回来神界。
一直到历劫归来,作为墨离的日子清晰在目,那些被他忽视的细节才莫名串联在一起,尤其是那日他在万神殿拦着自己前往魔界——
润洵思及这里的时候手指紧了紧,随后才倏然抬眼,恰好对上云亓平静的视线。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云亓才口吻很淡地开口,“魔珠若在你体内存放,神力日渐会被蚕食。”
润洵哑声道:“我知道。”
云亓轻点下头,不再多言。
其实只沉默了很短暂的一瞬,但那些兄友弟恭的画面却丝丝缕缕钻入了润洵的脑海之中。
他的牙关咬得极紧,可出声的勇气和力气却仿佛消失殆尽。
“兄长,受苦了。”
他的声线很不稳,说出这五个字已是勉强。
云亓漫不经心地移开眼,他先是垂首盯着脚下的石砖,后又慢慢抬起头来,润洵看见他整个人拢在灯笼的光影里,那冷峻的轮廓也被磨去了些锋芒。
“算不得苦。”
云亓盯着那盏灯笼,语气有点儿随意。
六界谁人不知,一十八座地狱是什么地方。
生人无所见,白骨覆血山。
润洵从前推牌九,打马吊,顺遂游戏的人生里浑然不知上进与责任四字如何书写。
而云亓下界寻找扶桑神剑,久久未归。他隐约察觉出什么,便一心要替云亓守好这神界。
他成长得太晚,修炼方面有很多艰涩的地方。
早先他已觉得痛苦万分,便愈发明白云亓的强大是如何不易,与地狱的苦痛相比较,又显得极其微乎其微。
可云亓却说,地狱那般,算不得苦。
“兄长曾说过,不会对我心软第二次。”润洵分明是笑着的,却透着几许伤恸,“还望兄长,不要食言了。”
他退后一步,拜了一拜,“多谢兄长。”
云亓的目光仍旧停留在灯笼之上,烛火摇曳了一瞬,点缀了他的眼睛。他转头看向润洵,目光沉沉,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是一言未发。
而润洵又后退了一步,恭敬端正地行了一礼,“多谢......帝君。”
是帝君,不再是兄长。从此神魔两立,他们视同陌路。
他再退第三步,声音极淡极轻,“润洵告辞,你多......珍重。”
然后他就转过身,从石林枝桠之间穿过,一步步离开庭院。
这方天地独留云亓一人。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岁然曾说,润洵与他有诸多相似。
他从前听过,却并未放在心上。他也是实在不明白,他与润洵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又有哪点相似。
他在冥界经闭的两万年,终究是错过了许多。
往日那样贪玩的一个人,竟也能成了神界战神。不过细细想来,也是有迹可循。润洵第一次提剑,便是为了他那口中虚谈的母亲。
他那日满身狼藉地来到谴云宫,整个神界,恐怕也没有人有胆子敢把他伤成这样。他说要学剑术,当时确实让云亓有些吃惊。
自此,润洵敛了一身游手好闲的脾性,潜心在谴云宫习剑。
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固执重情的人。
也确实,同云亓有几分相似。
如此说来,他为何觉得人界的墨离像是他的影子,也有了合理的说法。润洵在他离开的两万年间,修习了他的方方寸寸,连带着历劫都有了他的影子。
可是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唤他兄长了。
他也终究没有保护好润洵。
......
这座偏殿实则是被一分为二,那扇后门是两座殿宇的连接口,因着僻静润洵时常会来这练剑。
他离开之后并没有走多远,而在站在殿门拐角的甬道旁,倚身在墙上。
也不知这般倚身过了多久,不远处有阵阵跫音传来。
在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金铃晃动的清脆声响。
润洵失神地掀起眼皮,最先落到来人缓步而来的脚踝上,珠花鞋履上方是空荡一片。
他的视线停顿一瞬,缓缓往上移,逐渐看清来人的眉眼。
岁然并未想到这座宫殿的构造如此新奇,一时迷了路才到此地,也并未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润洵。
岁然与他隔了几步远,与他投过来的视线相对。
她算不得与润洵相熟,却也实在得在人界与他做过朋友。只是从前那双琉璃色的桃花眼中,是沉郁的冷调,而此时,她却从他漂亮的瞳仁之中,看到了生气与笑意。
他和墨离,还是不大一样的。
岁然垂下眼,静默片刻,将自己的心绪调整好才复而抬眼,她轻点下头算作招呼,“太子殿下。”
润洵很轻地笑了一下,“好巧。”
岁然礼貌一笑,正准备从他身旁经过,却听到他忽然问道:“若我先云亓一步来魔界救你,你会不会......”
她脚下的步子一顿。
润洵未说完的话语瞬息顿住,袖间手指紧紧攥起,就连上面的青筋都可以轻易看见,他缓缓松开手指,就连声音都变轻了许多,“罢了,都罢了。”
他的眼睑稍稍抬了一下,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却又不像是笑:
“我来与不来,你我终究是有缘无分。”
如果不是因为他,岁然就不会被推下洗仙池。她就不会遇到墨离,而墨离也不会喜欢上她。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兴许他们二人,会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现在也只能是如果。
岁然面色带着些许怔然,她倏尔抬起眼,对上润洵垂下来的视线,“你又何必......要留在这。”
魔界诚然对于润洵来说,不算是个好去处。
风瑶待他未必真心,她的目的从来都不纯。
“我想活。”
润洵随意答道,“我落入她手上,只有死路一条。”
他并不迟钝。
风瑶对于墨离的母爱,会成百倍成千倍折磨在他的身上。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看着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面色淡淡地解释,“只有我和墨离性命相连,才有可能活下来。”
这样的解释其实很蹩脚,若他想回神界,大可不必劝风瑶弃战。只是岁然大概也知晓了他的意图,所以并未多说什么。
她一向都是如此玲珑通透。
只可惜,岁然从来都不是他的第一选择。
墨离为了母后,可以舍弃自己,舍弃生命里唯一一束光。
他亦如此。
他来魔界,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留在风瑶身边。
润洵时常在想,襁褓之中的记忆,怎么会记了五万年。
哪怕不记得母亲的样貌,
哪怕不记得母亲的声音,
哪怕那也许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他也真真切切地记在心上五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