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甚是荒谬,但却又意外地符合常理。
岁然仔细回忆了今日的一言一行,确实没有提及过千月的名字,褚老既一开始就装作不认识她,此刻为何又与他们明牌。
“上神可还记得你我之间的交易?”褚老倒是坦荡。
但岁然却有些心虚,她刻意不与云亓对视,暗自为自己捏了把汗,“自然记得。”
“那滴血,本就是为千月求的。”褚老将烫伤膏搁在那一堆礼盒之上,在岁然震惊的眼神中缓缓开口,“她是我的女儿。”
岁然像是被人用闷棍在后颈上狠狠敲了一把,整个人完全愣怔地坐在圈椅上。
云亓不知她与千月的关系如何,也不知她与褚老做了什么交易。
只是在听到那一滴血时,方才将将抬起眼,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褚老。
褚老不知缘何得帝君一瞥,他心下虽惊,但面上仍波澜不起,“千月幼时要被送往万魔窟,村子里有钱的都收买了魔兵,因此逃过一劫。”
“那个时候我很穷,千月娘亲刚刚亡故,便连丧礼的钱都送了出去,可他们嫌太少,硬生生将她抢了去。”
“那时我哪能料到,千月竟然活着从万魔窟出来了,还成为了魔界的大将军。”
岁然的思绪被一点点抽离,不由得问:“那你要王后的血做什么?”
褚老察觉到帝君的神威消去大半,他沉默片刻,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才缓慢开口,“解蛊毒。”
厅堂内有半刻寂静。
“你当真能解千月的蛊毒?”她的声线有一分不自觉的颤抖。
褚老笑笑,“我是她的父亲,总归不会害她。”
云亓如玉般的手指绕过她乌浓的发尾,另一只手闲闲地搭在圈椅上,看上去有点儿散漫。
看她时却格外专注。
“千月此去所为何事?”
他忽然开口问道。
“帝君说笑了,我哪儿知道千月去做什么?”
褚老面色不动,回答得从容不迫。
云亓的目光只落在岁然身上,指尖一圈又一圈绕着她的发尾,也不觉得无聊,语气也有些随意:
“你的探子还没把消息带回来吗?”
这话落入褚老耳中犹如巨石砸入寒潭,惊起层层涟漪,但从云亓口中说出来,便随意得好似只是在问今日的天气如何。
岁然也有些意外,她偏过头,却不慎扯到自己的头发,还未痛呼出声,头顶便落下微凉的掌心,轻轻抚过。
“痛吗?”
他的语气很轻,有点哄人的意味。
岁然怔怔地摇了摇头。
而云亓收回手,也不再绕她的发尾,单手支着下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茶杯,语调平淡,却平添几分冷意,
“本君问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褚老纵是再见过世面,磨练得再老成,也不敌帝君风度分毫,在云亓面前,所有伪装都显得拙劣。
他不问为何,不追根本,只看结果。
仿佛一切都他的掌握之中。
褚老心下长叹一声,只好和盘托出,“迷雾山脉来了一位神族,想必与风瑶有些渊源,才要派千月前去接见。”
神魔自从两万年前一战,早就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更遑论还有契约禁制在身,这两万年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这让岁然不免想到她在万神殿被魔气卷走一事。
莫非今日前来的,正是魔界在九重天的内应?
“是谁?”
她的语气变得有些急。
谁料褚老无奈地摊了摊手,“这我并不知晓。”
“那你又如何得知我和帝君的身份。”岁然的眉毛轻蹙,显然是不信他的说辞。
他虽憎恨风瑶,却也难保不和魔界同流合污。
“上神误会了。”褚老苦笑道,“我是真不知晓她的身份。天下再无第二双紫眸,因此帝君的身份并不难猜。九重天上总共也就几位上神,与神界太子有婚约在身的,便只您一位。”
言下之意,在九重天有点名声的他才认得。
“不过,这位神族似乎和神界太子有点儿联系。”褚老细想一番,顿了顿补充说道,“是位女神仙。”
闻言岁然眉梢稍挑,心中已有猜测。
既是女神仙,又与润洵有渊源。
她识人不多,但正正好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她还真认识一个。
不日她与云亓就要离开魔界,在讨得风瑶一滴血之前,正好连同旧账一并清算,也省得她日后再跑一趟神界。
还有千月嘱托的东西要送,岁然站起身来,举止娴熟地递了一只手在云亓面前,“既是替千月做解药,那这滴血我定会尽力取来。”
“有劳上神。”褚老躬身送他们离开,在身影即将消失之际,他忽然想起一事,大声喊道,“姑娘留步。”
思及二人身份特殊,褚老喊出口的称呼被临时换成姑娘二字。
他快步跑去厢房,又很快从厢房出来,手里攥着一个药瓶,所幸岁然停在原地候他,褚老只几步便追上他们,低声道:“上次答应上神的事。”
他掌心摊开,“这是我特地为帝君炼的丹药,虽不能解决根本,但可缓燃眉之急。”
岁然本就对褚老抱有戒心,此事又涉及云亓,她不得不多思量片刻,反倒是云亓面色平淡地接过了那瓶丹药。
她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只好按下心中思绪,朝褚老宽慰一笑。
……
风声呼啸,黄沙几近弥漫了整个视野。
野岭上的老树只剩枝桠,在风中摇曳发出阵阵近似破空的声音。
岁然在路上随手捡了根树杈在手中把玩,“帝君如何知道,褚老在魔界有探子。”
“我猜的。”
云亓与她在一起时,姿态更为放松慵懒,他面色淡淡的,“他既能知晓你我的身份,又能知晓风瑶种下的蛊毒,便不可能是一寻常商人了。”
他的语气有点漫不经心,“家中有许多暗门,后院也种植了很多花草,其中不乏有些名贵草药。”
说到此处,云亓手指轻点两下她的后脑勺,“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哪去了?净做亏本买卖。”
“什么嘛——”岁然听着这话不大服气,树杈也在地上点了两下,像是撒气,“我那时是拿你性命与他交易的,怎么会是亏本买卖?”
云亓性命与风瑶的一滴血。
孰轻孰重,她拎得清。
“傻不傻。”云亓低眼看她,长睫在眼下覆出一片阴影,“她不会让我活着离开魔界。”褚老也未必能解了风瑶的蛊毒。
只是这后半句话,他没有说。
而润洵破了这局,神界少一助力,只要再将他除去,魔界称霸六界的隐患便可彻底扫除。
眼下,他被封了神脉,是风瑶动手的绝佳机会。
岁然手中的树杈不禁从指间坠下去,落在黄土上悄无声息的,她抬起眼,猛地朝云亓扑去,耳畔倏地传来箭矢的破空之声,意料之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传来。
她被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清淡的茶香在瞬息间侵入她的感官。
“你总是想保护我。”
头顶上传来他清冽的嗓音,有点无奈,又有点宠溺。
岁然稍稍撤离他的怀抱,便看到一滴浓稠的血滴落在了地上。
是云亓的血。
他如今是凡人之身,受伤是在所难免的。
黄土野岭之中除了呼呼作响的风声,还无声地落了一批带着暗红斗篷的人。
但时间却仿佛静止了一般。
云亓随意地将箭矢扔在一旁,哪怕是身处于荒芜之地,看上去也清贵非常,带着不可言说的高高在上。
他接过岁然递过来的帕子,先是仔细打量了一阵,唇畔倏地抬了抬,才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那帕子是从前在人界时替她擦拭鼻血的。
没想到,她濯洗后一直贴身带着,竟也不还给他。
风瑶大抵也是收到风声,但又不敢掉以轻心,才派了数百名高手来诛杀他。
云亓缓步走到岁然跟前,他的手指轻柔地挑开她方才有些乱的头发,又将帕子递给她,语调轻缓,“记得濯洗干净再还我。”
话音末了,如玉般的手指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两下。
岁然登时便察觉自己动不了分毫,连只字片语都不能开口,一双星眸定定地看他转过身。
风声更加凛冽,云亓的袍角却未被吹动分毫,甚至迤逦的雪青色锦袍拖在地上,也没有沾染上一丝灰尘。
凝固的时间忽然在这一瞬间恢复,他闲庭信步地迎着杀手的方面走了几步。
而那些听命于风瑶的魔族高手显然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分散列阵,从四个方向将云亓为主,各自身后都站着几十高手,从最后面的高手开始,将魔力通过前面一人传送上来。
一个传一个,最后传到最前面的魔族身上。
凝聚了上百个高手的魔力,顿时实力大涨。
四道光芒从他们手掌间钻出来,一瞬间钻入天空,在半空中汇聚成一点,然后从中间降下一道白色的光。
昏暗的环境,竟生生被这一束光芒照亮。
然而有一道更加闪耀的金光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
岁然只能看见一柄如玉石般洁白通透的长剑往前面挥过去。
剑身呈现耀眼的流光,仿佛是由丝丝缕缕的日光汇聚而成。
一招,仅仅只是一招。
数百名高手合力集成的攻击便立刻被瓦解,而剑气带着的磅礴之力,瞬间便将魔族高手横扫出去。
岁然耳边瞬间被惨叫声,嘶吼声和剑气挡开的狂猎风声充斥着,她却只盯着那柄只在典籍上记载的长剑看。
很久很久以前,这柄剑的威名便已名动天下。
扶桑——
象征着光明希望的创世神剑。
岁然僵硬地动了动手指,这才发觉定身诀已失去时效,她正要同云亓说话,却突得察觉到身后有一股劲风袭来。
她的唇角倏地抬了抬,流光剑得她召唤抵挡下这一攻击。
岁然侧过身看向来人,嘴角带着笑意,却又不是在笑:
“等你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