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她怎么能对这么小的孩子动手!”
塔吉村入口,一群魔族村民围成一个圈,将中间那个女子团团围住,也不是讨谁公道,只是指手画脚地碎嘴几句。
千月怀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浑身带血。她今日盔甲里穿的一身玄衣,血迹掩在玄色的衣袍之中,是以其实并不能全然看清伤势。
她失神地盯着某一处走,面上无甚情绪,甚至看不出一点痛苦。
滴答。
明明周围的声音是那般嘈杂,千月还是听到了很细微的一声声响,她心下略微一动,但她的眼神仍旧空洞。
因为她知道,那并不是她的血。
那些村民还在议论,甚至更加放肆,但千月恍若未闻,只觉得怀里的温度一点点冷却,她抱着孩子的手又紧了紧,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她走到人群边上,那些人也不知是畏惧还是怎得,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供她走路。
岁然打算和云亓重游塔吉村。
才刚到村庄外头,便瞧见前面乌泱泱地围了一大群人。等他们走近了,人群中却走出来了一个让他们都意想不到的人。
千月脸上有几滴飞溅上去的血珠,反而显得她脸色更加苍白。她像是个丢了魂的人,抱着浑身是血的小孩,一步又一步,走得艰难又缓慢。
岁然只愣怔了一瞬,便抬脚上前。
她的目光最先是落在千月的脸上,最后才去看她怀里的孩子,想要说的话瞬息堵在喉间,不上不下,却难受得紧。
她与千月都曾见过这个孩子。
在她们二人喝酒那晚,这个孩子不小心撞到了千月,却反被千月安慰了。
可如今,却死了。
岁然头顶上突然落入一片阴影,她怔怔地抬起头。
云亓稍稍低眼,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随后才轻轻牵起她的手。
“嗯?”他声调稍轻,“先换个地方说。”
他们最终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将孩子埋了。
其实魔界的环境算不上好,漫天黄沙,遍地黄土。但千月还是耐心地找了一处尚且有点生气的地方。
云亓将空间留给她们二人。
岁然低着眼看坟头立的那块墓碑,空白一片。她再扭头去看千月,她正捏着一块锦帕仔细擦拭着天诛剑上的黄土,那是刚刚刨坑时留下的。
她实在很难想象,这柄威力巨大的长剑,有朝一日竟会做此用途。她也同样想象不到,千月会对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孩子如此上心。
“如果有一天我会死,我希望动手的那个人是你。”
千月忽然出声。
“什么?”
岁然因着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有些怔忡,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抬眸之际正好对上她看过来的视线。
“神魔,殊途啊。”
千月的神情似有些怅然,她又垂下头,盯着天诛剑一眨不眨的,用一种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的语气说道:“今日弃战,未必将来不战。”
“你见过的,对吧。”
她的嗓音很轻,被昏黄的光影覆盖满身,明明是英气轩昂的大将军,此刻却丢盔弃甲,狼狈得有些落寞。
“蛊毒发作时,我就不再是我了。”
千月将锦帕随意丢在一旁,视线在擦拭干净的天诛剑上来回流返,“我只是王后手下的一条狗,”
她停顿了一下,讥讽地扯了扯唇,“或许连狗都不如。没有自己的意识,只能听她摆布。”
千月的手指缓缓握住剑柄,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我握着这柄剑,就是为了守护那些手无寸铁,恨命运不公的魔族。我不要再让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进入万魔窟,”
她再抬起眼,有晶莹的光泽积在她眼底,“可是没有用。”
千月离开边境后便前往万魔窟,今日是第一重试炼出结果的日子。
万魔窟九重试炼,如今才第一重,上千人里只能活下四十九个。
往日从万魔窟走出来的人,都要择定一人斩于剑下,视为对风瑶的忠诚。
这是魔界亘古不变的规矩。
千月也不知为何会对那个孩子起了仁慈之心,也许是在刀光血影里一眼就看见到了他,也许是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又或许是她想到了自己,也曾踏过尸山血海,无数次想要了结自己。
那个孩子还那样小,那样无措。
他必死无疑。
千月选择用天诛剑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总归是要死的,不如早些结束,也好过受后面的炼狱折磨。
她从万魔窟把他抱回来了。
这是不被允许的。
但她作为魔界将军,让魔兵通融一二的面子还是有的。况且只一具尸体对于尸横遍野的数量来说,简直不值一提,那些魔兵也乐得卖她这个人情。
“我所做是否徒劳,全由这柄剑说了算。”千月以剑锋抵在地上,缓缓起身,“但我从来都不想对弱者出剑。”
纵使千月不喜被风瑶摆布,她厌恶极了那种感觉。但与魔界相比,她却又觉得那些微不足道,强大的力量可以让她保护想保护的人。
只因这里有太多人和她相似。
“如果有那一天,你便用此剑,杀了我。”她如是说道。
岁然低垂的眼睫眨动一下,她自然知晓千月的初心,但蛊毒在身,千月到底是有诸多不由己。
她扬起一抹笑,语气听上去有些故作轻松,“不说这个了,我们去买些小孩的吃食玩具罢,不然他一个人在这,孤零零的。”
不消多时,千月便抱着一大堆的东西在塔吉村人流里穿行,岁然想要帮忙,但她却拦着不让。
见千月停在一家熟悉的店铺面前,岁然才恍惚想起这是褚老的店面,她不由得回头去看,问道:“你怎么也买这么多东西?”
身后的云亓亦是双手不空,提着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听见她的话,他对上她的视线,“你难道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吗?”
他分明记得,她之前很喜欢的。
岁然躲开他的目光,“那也不用买这么多呀。”
她快步走到千月身边,见她对这些手工制品感兴趣,不由问了一句,“你还要买吗?”
岁然扯过她的袖子,压低声音,“这家店可黑心了,一个竹蜻蜓就要卖二十个矿石。”
千月觉得有些好笑,她满眼揶揄,“堂堂上神还会心疼这些身外之物?”
她侧过身,从腰间拾出一块玉石扔到褚老的钱筐子里,“给我拿两个。”
千月状似随意地打量了一眼四周,淡淡解释道:“魔界不比其它五界繁华,在这里连温饱都成问题,更何况供人闲暇的玩乐之物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不禁让岁然想起先前禁足在弑神殿的日子,那些小菜看上去毫无食欲,没成想已是魔族招待的至好。
任谁也想不到,两万年前与神界实力并肩的魔界,竟是如此贫瘠荒凉之地。
“我看女魔有眼缘,这竹蜻蜓便算作是我送给你的。”
一道声音拉回了岁然的思绪,她顺着声源看去,便见到褚老将两个竹蜻蜓和玉石一并递了回来,一改往日见钱眼开的做派,这倒是让她颇感诧异,“先前怎么不见褚老对我有眼缘呢。”
千月听着她熟稔的语气,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流转,最终停留在她的脸上,“你们认识?”
还没待岁然开口,褚老便抢先接过话头,“忘年之交。”
......?
岁然心里一万个问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与褚老不过就是一桩交易的情分,甚至算不得是相识,如今在他口中,却变成了忘年之交。
她顶着千月审视的视线,实觉现在进退两难,反正日后也未必见面,她便无奈应了声是。
半炷香后,他们一行人又到了褚老的住所。
千月瞥了一眼那道忙前忙后的身影,忍不住轻声说道:“你这朋友......好生热情。”
岁然哪知道褚老卖的是什么关子,她皮笑肉不笑地干笑两声。
“咦——”
千月突然凑近几分,盯着岁然的唇角看,方才她满腹心事,只顾的上买零嘴玩具,现在才看到她的嘴唇上有一点红红的血痂,“你的嘴唇怎么了?”
岁然脸上的笑意突然顿住,她下意识地抿了下唇,回答得有些含糊,“大概是最近吃了上火的膳食,不小心破了。”
她这般说辞有些拙劣,但千月也只是笑笑,不再追问。
岁然接过褚老递来的茶,不经意间瞄了一眼云亓,他神色淡淡的,却不难看出来心情不错,眼底的笑意使得潋滟的紫眸更加昳丽。
千月被茶水烫了嘴,以手作扇,识海之中却忽地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惊得她将茶水尽数洒出,在手背上烫出了一片红。
她却也顾不得这些,匆忙将茶杯放下,“王后有事召我。”
千月刚走一步,似想起什么,“这些东西,劳烦你替我去送给他。”
岁然与云亓对视一眼,随即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褚老身上,他怔怔地看着千月离去的背影,目光有些深沉。
她正要收回视线,却不期然看到褚老手中拿着的烫伤膏。
这等小事,岁然坐在千月身边才能看得清楚,褚老与他们相距甚远,却能知道千月被茶水烫伤,显然是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岁然抬起眼,正好对上褚老看来的视线,“先前不知二位是千月的朋友,多有得罪,褚老在这给你们赔个不是。”
他竟认识千月——
这个念头在岁然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忽而想起后院那几盆被细心呵护的月见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