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仪啊郁仪,你......真是好狠的心。”
那道凄绝,浸满失望的声音此时此刻又回荡在郁仪的耳边,紧接着声音变幻成了另一个人,温和娴雅,似有浓情蜜意溢出来,
“阿婴,宝宝好像在踢我。”
可这道声音突然也变了,风声咧咧,她的一字一句似利刃划在他的心尖,“错了,都错了......你把孩子给我,他绝对不能活在这世上!”
郁仪感到一阵耳鸣,他失神地闭了闭眼,耳边声音如潮水退去,却忽然钻入一道清冽如泉的声音,
“天帝怎么了?”
他睁开眼,正见云亓缓慢地转过身来,面色淡漠,只清浅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云淡风轻地说道:“莫非是得知罗祁从阴山地狱里出来,怕她上门讨情债吗?”
这番话换作任何一个人,听上去都像是揶揄,但郁仪听着更像是嘲讽。
可面前之人是帝君云亓,他这般事不关己,从容淡漠,就好似是随口一提,并未放在自己心上,也并未顾及他人情绪。
郁仪扯唇笑了笑,连眼角细纹都透着苦涩。
他们二人如今的情分,也确实不必顾及他的情绪。
“本尊一向把罗祁当妹妹看待,我并不知晓她会入阴山地狱。”
他面上的笑容稍微垮了下去,双眼难得有片刻迷离,“但那个时候本尊与风瑶,却也只是南柯一梦罢了。”
早几万年前他在六界历练,化名成婴。
那个时候,六界表面还是一派祥和。他在人界边境落了脚,某日去阴山修炼,意外救下一名受伤的女子。
女子似摔伤了脑袋,连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都不记得了。
成婴只好将女子安顿在自己的住所,起初女子为了报答他,主动提出帮他洗衣做饭这等琐碎小事。可她真做起来,却又是笨手笨脚的。
他那时就在想,这女子在家中定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
她从来不过问他每天出去干嘛,也不吵闹着出去,只安静地守着草屋,日复一日地等他回来。
尽管她还是做不好杂务,门前那一盏灯笼却会早早点起。
灭了点,点了再灭。
但等成婴归家时,老远便能瞧见那一抹火红。自她到来,日日不熄。
心中的火苗也似是被点燃一般烧得愈发旺盛,不论他出去多远,回来多晚,总有一盏灯,一个人在等他。
他与那女子顺其自然地成了亲,孕有一子。
成婴迟早是要重回神界的,但他总想着再多陪女子几天,待到她百年之后,他再回去。
他是真心喜欢她,也是下定决心不会再娶。而他们的孩子,自会由他带回神界抚养。
但他们二人之间,终究是段孽缘。
其实成婴想过的,不管她是人是魔,他都认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女子竟然是魔界公主,是魔界独一份的皇室血脉。
神魔未必殊途,他们却已是陌路。
那日,在他捡到风瑶的那座山脚。
成婴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润洵,戚戚然地看着风瑶的未婚夫婿寻来,他们二人浓情蜜意,浑然将他视作背景。
若说恨,那倒也不至于。
顶多就是几分唏嘘,几分怅然。
似乎一切都与风交缠着,郁仪满耳灌风,仍能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一阵一阵钻进耳膜里,“错了,都错了......墨凛,怎么会这样......”
恹恹的笑色,映进她注水的眼眸,汇出珠泪微濛的光,“郁仪!你把孩子给我!”
郁仪闻声抬头,却没有看她,而是看向了墨凛。
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瞬。
他兀自笑笑,在神界得知他被魔族袭击的消息前,捏诀回了九重天。
风瑶不愿要这个孩子,他是要的。神生漫长,他的无尽思念与情意将全部付诸在润洵身上。
“可本尊到底,是把事情想简单了。”郁仪的语调有些悠长,他看向云亓的双眼浮现很多情绪,“那时六界尚且交好,罗祁不小心撞见了此事,本尊不愿神魔生出嫌隙,才会放任风瑶离开,将罗祁调任去执掌森罗殿。”
“可到底,还是没能免去那一场祸事。”
云亓自然知晓他口中的祸事,是指两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也是在那一战中,他瞧见风瑶的样貌以及润洵的血眸,才知晓了润洵的身份。
“为情一字,值当吗?”他挪开视线,盯着不远处一块巨石看,忽然问道。
郁仪半垂下眼,也不直面回答,只似笑非笑道:“情之一字,最难熬。”
罗祁于他,他于风瑶,都是煎熬。
风声咧咧,郁仪的衣袂扬起,更显人影消瘦。他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常驻的容颜好似在这一刻有分毫苍老,“倒是许久,没有这般与你谈心了。”
“天帝何时喜欢叙旧了?”云亓的语气很淡。
此处话落更为寂静,只剩风声呼啸。
郁仪不便在此久留,临走前,还是朝云亓恭敬地行了一礼。思索良久,他的声音更低,似揉碎了碾进风里:
“两万年前的洗仙池变故,是我对不住你。”
才叫你入了一十八座地狱,生生折磨了三万年之久。
郁仪袖间的手掌有些许颤抖,只是因为有风,所以也不甚明显,“我......”
他才堪堪讲了一个字,便有些难以再开口。
他不知该如何向云亓坦白,他也曾视云亓为幼子,毕竟他和润洵二人都是郁仪看着长大的。
只是迟来的道歉,终究是晚了。
他说得再多,再漂亮,也终究是做错了。
郁仪心下长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玄度,你多保重。”
呼啸的寒风穿过巨石的缝隙,比往常还要冷。
岁然被风沙迷了眼,她低下眼揉了几道,再抬眼时,远处的两道身影竟双双消失了。
随后她便听到身后,缓缓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人步伐不急不缓的,好似是闲庭信步。
岁然转过身,便看到云亓正在朝着自己走来。
云亓在她面前站定,只稍稍抬起手,勾起她外衫的系带,低着眼,仔细地为她系好。
此地偏僻,是以狂风也更加猖狂。方才她一直关注着云亓二人的动静,连什么时候外衫松了都不知晓。
他此刻离得这样近,熟悉的茶香味在一瞬间就浸入岁然的感官之中。
云亓身量生得很高,这巨石间的缝隙本就狭小,现下站了他们二人,于他而言,显得有点儿逼仄。
“你来做什么?”他像是随意一问。
岁然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极缓地抬起眼,“你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我自然是要来保护你的。”
云亓其实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回答是什么,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说说话。
但他此刻低着眼看她,闻言只是抬手理了一下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手指缓缓在发间顿住,然后感觉心绪好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随即将岁然轻揽在怀里。
他替她挡去寒风,同时拥入自己的太阳。
“你是......被天帝设计入的阴山地狱?”
岁然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方才她躲在此处听得一清二楚,但她更为关心的是,云亓他是否知晓自己是被设计陷害,他是否又因此......不愿离开冥界。
云亓嗯了一声。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晓润洵的身份,天帝自是不会泄露,但他却不一定。
帝君在外的名声素来光风霁月,若六界动荡,润洵入魔危害苍生,他未必会保下润洵。
郁仪正是想到这点,才要设法将他除去。
但郁仪没想到的是,他竟活着从一十八座地狱里走出来了。
罗祁将他留在了森罗殿,他也甘愿守着冥界两万年,除了洛一,再无任何神族能踏入冥界半步。
他宁愿不再重回九重天阙,也想要保住那一点儿可笑的兄弟情份。
“你不怨恨他吗?”岁然从他怀里抬起头,只能看到他漂亮的下颌线,“你在地狱里吃了那么多苦,本该受万神尊崇,却落到地狱恶鬼都畏惧的地步。这些,你都不计较吗?”
云亓却笑了一声,将她摁回自己怀里,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轻轻蹭了下,“神生漫长,那些于我不过是沧海一粟。”
他停顿了一下,“我计较与不计较,有什么用。”
岁然明显感觉到怀抱比刚才紧了几分,她一手环住他的腰身,一手安抚似的在他背脊上顺了顺,只听到他极轻,极轻地说道:
“可他方才唤我玄度。”
这是郁仪为他取的,便是连润洵都没有自己的小字。
独属于他们三人间的称呼。
“他还向我道歉了。”
明明是很平淡的语气,但岁然听上去却并不是如此。
像是受了委屈。
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她站在云亓的立场上,觉得有些事情他已经可以平淡无波地接受,但一旦与从前相较起来,难免还是落寞了些许。
只是再落寞,也不会有人在意了。
岁然突然收回手,抵在他胸膛前,将二人距离隔开些许。
四目相对。
映在巨石上的影子也在无声暧昧。
她的眼睫眨动一下,莫名觉得自己呼吸都变得灼热起来。她看着他的脸,拂来的寒风都驱散不去她耳廓的温度:
“我要计较的。”
“云亓,与你相关的都由我来......”
她轻声说着,却不防一个微凉的,柔软的吻倏地贴上来,辗转于她的唇瓣。
不同于上次的一触即离,这次的吻攻城掠池,犹如疾风骤雨。
吻得很深。
他将手掌垫在她的脑后,另外一只手则环住她的腰身,向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此时又隐隐浮现着脉络。
岁然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幅度极小地推了一下云亓。
云亓稍稍撤离,目光不自禁从她被搓红的眼尾,缓缓落在她殷红的嘴唇,“疼吗?”
方才攀附而生的灼热还是让她烧红了脸,岁然别过脸去,故意不去答他的话。
好像一只被欺负狠了的小猫。
云亓轻笑一声,捏过她的下巴,指腹轻触她的唇瓣,沾了一点血珠。
他的嗓音有些哑,好像沾染了几分欲,又好像带着点勾引和促狭:
“好像咬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