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离忌日那天,万里晴空,阳光穿透云层肆意铺洒在人间界,天上白云呈金龙状,而满城四季鲜花竞相开放。
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异象。
他生时,举城鲜花凋零;他逝去后,反季鲜花盛开。
大抵是城中孩童莫名亡命的事件少了,在皇宫门口吊唁的百姓多多少少也带了几分真心。
锦绣门前。
“我身无长物,只这玉珠一直随身佩戴。”洛九今日穿了一袭白裙,她将颈间璎珞取下,递与无妄眼前,“烦请无妄师父连同佛经一道烧与墨离罢。”
“望他来世,能平安一世。”
昨日,有宫女整理墨离遗物,在他桌上发现了好几卷亲手誊抄的佛经。
许是在为风瑶积德。
而她也没有什么东西能烧给墨离,也只有这玉珠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云亓与她并不打算参加墨离忌日,过一会儿便要启程返回冥界了。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见无妄没动,便将璎珞挂于他单手合十的虎口间,“无妄师父,请多保重。”
话音才落,洛九便匆匆上了马车,像是不想再次对面离别的伤感。
马车在朱红色宫道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无妄唇角微张,还未能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也只好默了声。
他本想告诉她,整理出来的遗物,也只有佛经能够火祭,玉珠宝剑这些是烧不了的。
可马车在眨眼间就已经化成一个墨蓝色的小点,他只好低下眼去看虎口挂着的那串璎珞,瞳孔却在瞬息间放大。
那个玉珠失了淡淡光华,所以肉眼看上去只是块温润的上好古玉罢了。
但无妄却觉得它分外眼熟。
——禅玉珠。
同他此前腰间佩戴的,一模一样。
无妄心中顿时思绪万千,杂乱无章。
“师兄,祭典就要开始了。”无念走至他的身边,低声提醒道。在他看清那玉珠的模样,有些诧异,“师兄的禅玉珠又找到了?”
无妄很快便将复杂的思绪收了起来,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
才入敬文殿,他便听到角落有抽泣的声音。
无妄自是不会去凑热闹,但无念闻声已经走了过去。他担心芳华宫的事情再度上演,只好跟在他身后,小声斥责,“无念,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无念忽地止住了脚步,僵硬地转回了头,神色霎时变得苍白。
无妄正想询问,便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哽咽着在前方响起,“墨凛,我不回去。”
紧接着,是一声长叹,嗓音有些沉,“瑶儿,阿离已经死了,我们留在这于事无补。”
“我不回去,阿离说晚些会来看我的......我就在这等着他。”
角落里再无声响,无妄趁机连忙拉着无念离开。
无念想起了那日在芳华宫的遭遇,目光呆滞,似是还有些后怕,嘴里喃喃道:“师兄,天耀城皇帝明明不叫墨......”
“无念!”无妄语调上扬,及时喝住了他,“等祭典结束,我们就回梵音寺。”
在杀人不眨眼的皇宫里,少听少看才能活得更长久。
......
梵音寺,明镜台。
雪白袈裟倒映在明镜一般的巨大石台上,显得格外出尘脱俗。
天光云影共徘徊,明镜台上,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
须眉皓然的老和尚坐于明镜台上,拨动佛珠,低诵经文。
几株参天的松柏遮天蔽日,只露出一小块天空。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悠扬的钟声,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老和尚念完经文,缓缓睁开一双眼眸,并不见老者的浑浊暗沉,反而仍是空明澄澈,充满无边的智慧。
“无妄,为何跪在此地?”
他的身后,明镜台之下,雪白袈裟的小和尚已经跪了多时,清俊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
听到问话,无妄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弟子未能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
慧觉大师却没有责备他,而是问,“天耀城的皇子,可死了?”
无妄沉默了一瞬,乌黑的睫羽往下压,遮掩去眸中神色,如实答道:“死了。”
他的反应并不寻常,慧觉大师的视线向下扫,没有看到他腰间日日佩戴的禅玉珠,拨动念珠的手指停下,“你的禅玉珠呢?”
未曾料到师父先是询问禅玉珠一事,无妄的呼吸屏了一息,本想回答收起来了,可是却说不出口。
在师父面前,他没办法说谎,“弟子,不慎将禅玉珠弄丢了。”
“人界一行,你可有为谁超度?”慧觉大师看着这个年幼的关门弟子,眸光中似看透一切。
无妄不知师父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事,认真回忆了一番,仔细回答了他。
“可有一名七魄残缺的女子?”
闻言无妄瞬间抬起了头,眼中错愕甚至来不及掩饰,他怔怔地对上明镜台上那苍老却智慧的眼眸,一时无言。
慧觉大师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还不待无妄回答,他便沉沉地叹息一声,“阿弥陀佛,世间因果,早有注定。该来的总会来,避不开的无须避。”
这意思是说,他与岁然有前因吗?
无妄又垂下了头,“弟子不解。”
慧觉大师闭上眼,嗓音无端悲凉了一些,“你命里带了劫难,这劫难跟随你生生世世,这一世便是终结,若你能度过这个劫,便可得证菩提。”
“师父的意思是,她便是弟子生生世世的劫难?”明镜台上反射的光,投射在无妄眼底,依旧是一片迷惑。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张明艳的脸,灵动而狡黠。
所以,洛九为何也有一颗禅玉珠,便有了解释。
“阿弥陀佛。”慧觉大师口喧佛号,似乎于心不忍。
“弟子至今心中迷惑,无法解脱,请师父帮弟子解脱。”
“这是你的劫难,为师帮不了你。”慧觉大师摇摇头,带着几分苍老。
“无妄,你本可为她超度,渡过这一劫难。可如今,”他摇头叹息,心中只觉得无力回天,“已经来不及了。”
禅玉珠丢失,命定之人未能超度。
错失了一切机缘,他这弟子该如何渡过劫难?
“师父,弟子该如何做?”无妄迷茫地问。
“也罢,也罢。”慧觉大师看向他的眼中充满了慈祥和爱怜之色,“你且随为师一同闭关罢。”
兴许百年之后,会有新的机缘出现。
-
“你便是我的妹夫?”
一道清亮的声音在润洵身后响起,在神界,已没有人敢对他不敬。结合这称呼,想来,来人便是昆仑山排行十六的弟子云展。
他侧过身去看那翩翩少年,面上没有任何不快,无声地点了下头。
在他打量云展的同时,云展亦盯着他,鬓边一缕浅发被风吹得微荡,他先是绕着润洵转了两圈,最后目光又转回他的脸上,如是评价道:“长得,倒是还行。”
“勉强配得上我小师妹罢。”云展合上折扇,语气不冷不热的。
润洵眉梢上扬,只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他抬脚往九重天门的方向走去,却意外地被人唤住,“太子殿下。”
润洵的墨靴顿了顿,缓缓转过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袭浅蓝色锦缎长裙。来人容貌秀丽,一双眼睛长而透着妩媚,此刻正盛着盈盈笑意看他。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不咸不淡地扯了下唇,“灵溪上仙。”
“听闻殿下平安历劫归来,灵溪正想去明光殿探望殿下呢。”灵溪朝他走近了几步,髻上的流苏晃啊晃的,“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咦——”
这一声响并不是润洵发出的,灵溪的目光这才有一瞬落至他身边的云展身上,但很快便又看向润洵。
云展丝毫没有被忽略的不满,他摇了摇扇子,莫名升起几分玩乐的兴致,“殿下既是神界太子,又何须向你一介上仙告知动向。”
这番话有点让灵溪下不来台。
“你!”
她身子一僵,难堪和无助交错,下意识向润洵投去可怜求助的目光。
润洵的眸光冷冷落在她身上。
半晌,他在一片寂静中,淡淡开口,“我同师兄,正要前往冥界。”
灵溪闻言一愣,喃喃问道:“师兄?”
她从未听过润洵拜在谁的门下啊,又是来的哪门子师兄?
云展合起折扇,抱胸睨着他那妹夫,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心知润洵这是拿他挡箭牌,但他就是不开口帮他。
润洵微微挑了下眉,“这位便是岁然的十六师兄。”
听闻“岁然”二字,灵溪陡然瞪大眼睛,她的眼波再次流转到云展脸上,立马意识到什么。
“上仙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润洵略略低下眼,正对上灵溪扭转回来的视线。
灵溪愣在原地,这双让她深深迷恋的,很多情的桃花眼,却偏偏在此刻望着她的时候,又刺又凉薄。
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的眼眶委屈得泛起了一圈红,低着头从他身侧跑开了。
“啧啧——”云展随意一瞥那个跑远的身影,慢条斯理地咋了咋舌,
“长得一般,桃花债倒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