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落日西沉。
朱红殿门被人推开，夕阳的余晖大片涌入，雕花殿门上映着一道丰盈窈窕，纤瘦仪静的影子。
洛九踏进芳华宫殿内，脚踝上的金铃轻晃，在一片静寂中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
“你胆子挺大。”
一道温柔的声音随之响起，她抬眼看去，但见风瑶好整以暇地躺在美人榻上，撑起半边身子看向她，
“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洛九的神色出奇得平静，好半晌，她才扬起一抹人畜无害的笑容，“皇后要杀我，便不会让人带我在皇宫里兜圈子。”
“让我猜猜——”
她垂下眼，随手取了书案上的一支毛笔把玩，“皇后是打算将我打晕，还是找个寂静的地方将我绑来芳华宫？”
她如此坦然又自若地，将计划说出来，倒是让风瑶有些诧异。
天堑镜能显示世间万事动态，但承名殿早有结界设下。她只得遣了人找个合适的理由去将洛九带来。但以目前来看，洛九似乎早有防备。
风瑶从榻上起身，随手从一旁拿过一件轻薄的裘衣笼罩全身。她在八仙桌旁坐下，不咸不淡地睨着洛九。
但见她将毛笔架在指尖，以拇指轻拨笔端，那毛笔便在她指尖飞旋起来，她一遍遍地做着那样的动作，显得专注却又漫不经心。
“那你还敢来？”
风瑶悠悠开口。
闻言，洛九手上力道一松，尚在旋转的毛笔稳稳落入她的掌心。她轻笑着抬头，“自是我想来，才愿意来。”
风瑶的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古怪，她眼看着洛九一步步朝她走近，不免又想起天堑镜中差点被她错漏的细节。
那日，他们三人在东宫花园里扎风筝。
洛九被木屑刺伤，那伤口却霎时愈合了。
“帝君云亓派你来的？”风瑶的眸色由浅转浓，她发觉自己竟然看不懂这个凡人的心思。
唯一的可能，便是云亓早就料到她要对洛九下手。
将计就计。
洛九心中微顿，停下了步子，站在风瑶三尺开外，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说了，是我自愿来的。”
她迎着风瑶的目光片刻，定定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救墨离。”
话音落下，殿内有片刻寂静。
静到只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
“你当真情愿？”风瑶审视她良久，似是有些犹豫她言语中的真假，但见她目光赤诚平静，不似作伪。
且不说这血如何用，用多少。
世间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地为别人奉献生命？
洛九目光落在一处，随即从八仙桌上拿起一个茶盏就往地上摔，茶盏应声而碎，她蹲下身捡了一片碎瓷握在手心，只是稍微用力，便划出了几道口子。
殷红的鲜血顺着紧攥的指节间流淌，从指骨处滴落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无言的动作，表明了她的决心。
“因为......”
她话语间停顿了一下，站起身后随即继续说道：“我和墨离是朋友。”
“为朋友两肋插刀，没有情不情愿一说。”
洛九的脸上忽地绽开一抹如阳光般明媚的笑，红裙鲜血衬得她更加妖冶，透出一股浮生若梦的决然之意。
墨离原本只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吸食人族寿元续命，由云亓来了结他；其二，是放弃人族寿元，任由身体枯竭而死。
她起初替墨离选择了第二种，尽管他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但他终归还是要死的。
好在，现在他有了第三种选择。
风瑶怔怔地看着她，刚要开口，便被人给打断了。
“母后——”
她循声望去，只见墨离拎着一个食盒快步跑进来，身子因为跑动而剧烈咳嗽起来，他也没有停下步子，生怕晚了半分，只顾得上以袖掩鼻轻咳几下。
但他的目光几乎是在靠近洛九的一瞬间，便落在了地上的几滴血珠上。
双腿登时像灌了铁铅，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洛九明显察觉到墨离在看见地上鲜血的那一瞬，那面上的神情很不对劲。
她低下眼浅浅一笑，松开手心握着的碎瓷，将白净的，没有丝毫伤口的掌心伸到他眼前，她好似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问道：
“你怎么来了？”
墨离半垂着的眼皮微微颤动，视线内出现了一只白净的手掌。眼睫颤动的次数愈加频繁，他甚至有些看不清楚眼前事物。
半晌，他紧闭了闭眼，才缓缓睁开，看向那只手掌。视线顺着手掌缓缓往上挪移，落在洛九唇边那抹不以为意的笑容上。
心里蓦地被刺了一下。
他嘴角扯出一抹笑，将食盒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我来陪母后用膳。”
风瑶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阿离，母后有事与......”
“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墨离语调微微上扬，有些急切地打断了她未说完的话。
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微不可听地短叹一声，随即抬眼看向风瑶，嗓音有些轻，听上去像若即若离的云：
“我许久没陪母后用膳了。”
他也不说洛九走与不走，但轻缓的语气背后分明没有风瑶选择的余地。
想着墨离难得来趟芳华宫，她柔声应道：“也好。”
风瑶再度看向洛九，无声的视线里流露出了势在必得的意味，而洛九同样直直地看着她，不躲，也不避。
“既如此，只好请洛姑娘明日再来了。”
洛九顺从地行了一礼，在离开之前，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墨离的背影。
墨离忽略背后那道视线，将食盒里的膳食一一端出来。他又拿了两副碗筷出来，细致地摆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发觉风瑶已看着他许久。
墨离失笑道：“母后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这大抵是墨离第一次亲力亲为地同风瑶用膳，她闻言后还是静静地看着他，只是那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底，似是积蓄起淡淡光泽。
她的嗓音轻得似是呢喃：
“好像只是一眨眼，你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墨离一愣。
他沉默地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风瑶喜食的糖醋鱼肉，在浓郁的汤汁里慢条斯理地过了两下，将其夹进风瑶面前的小碗里，“母后多年的养育之恩，阿离一直铭记在心。”
风瑶垂下眼睛，盯着碗中那块鱼肉，纵是墨离已然知晓，她也不曾后悔，“只要你好好活着，便算不得什么。”
墨离抿一口热茶，过了好久，他才将茶盏搁下，那张面色苍白却妖孽无双的面容于灯下展露分明：“母后，为什么我要这样活着？”
这是他十七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年年问，年年隐没无声。
神色忧伤的风瑶听他发问，抬眼正见他搁在桌上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她的目光再往上移，看清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呈现出难言的悲凉。
“我也想见大千世界的华丽，见山川大海，见星辰与晚霞。”
大抵是他前世作恶太多，才叫他今生过得如此痛苦折磨。
想要的，不敢争取；不想要的，被迫接受。
他好像没做过什么错事，坏事，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他的时运，好像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
墨离的喉咙发紧，却还是轻声地说完了这番话，“我很感激母后，愿意让我出宫。”
“虽只有短短几日，但已让我见识颇多。我看到百姓安居乐业，人间炊烟不断，万家灯火绵延，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作为皇子身上的担子，有多重要。”
“我想要天耀昌盛，山河锦绣。”
“也想要母后身体康健，一生无虞。”
墨离意有所指。
无妄回宫时问他是否后悔，他当时答得不后悔，如今也是同样的答案。
只有见过广阔天地，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渺小。
向往的，美好的都留在宫墙外，
宫墙内，
只余留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墨离如此平静的一番话，却让风瑶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似有千千万万绵密的针刺入心口，难以喘息。
“阿离，母后所做之事与你无关，该母后承担的，都不需要你来替我做打算。”
她恍惚般的，凝视着墨离的脸，如同幼时那般伸出手触摸他的脸，声音轻柔得不像话：“如果你想踏遍山川，游历四海，母后都可以陪你一起。你才十七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墨离沉默地被她这般轻柔地触碰，此时听见风瑶这番话，他的整颗心都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偏头避开她指尖长久的停留，半明半暗的光影映在墨离的侧脸，他轻扯唇角：“饭菜快凉了，母后先用膳吧。”
朱红的殿门打开，墨离用过晚膳便要离开。
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步，他忽地又收回了脚，墨离长久伫立在原地，病弱沉默的背影仿佛与深冷的夜色融为一体。
夜风吹动着翻飞的墨色袍角，他背对着风瑶，没有再回头。
墨离闭了闭眼，压抑着胸腔里顷刻将他裹挟的酸涩，只有浅淡的嗓音顺着微风，轻轻送入殿内：
“母后，明日我约了洛九一同放风筝。”
“晚一些，再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