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整座皇宫笼罩在轻纱样的雨雾里,少了几分庄重靡丽。
洛九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
昨夜睡前木窗没有关上,已落了一地潮湿。
眼里泛起薄雾,她揉了揉眼睛,在看清地上那摊水渍时,疑惑地“咦”了一声,随即穿上鞋袜走到窗边。
冷雨打檐的脆声不断,迎面是湿凉的风,她下意识瑟缩了下肩膀,当即将窗合上。
洛九换好衣衫,便往主殿去。
雨势似乎比起床时下得更急,她站在廊下将红莲伞收起,嘴里嘟囔着,“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今日应该是放不了风筝了。”
云亓早就命人备下了早膳,他坐在桌前舀了一碗热乎的红豆莲子羹,乍听她这样一番话,才抬起眼看她,“先吃饭。”
他将小碗放在桌子对面,又夹了几块糖糕在碟子里,一并挪了过去。
待洛九坐下,云亓见她仍是一副忧闷的样子,语气轻缓道:“雨过会儿就会停的。”
“先吃饭。”
她捏着汤匙,漫不经心地搅着碗里的红豆羹,闻言半抬起眼,先是看了一眼云亓,才低下头舀起一勺送入嘴里。
洛九背对庭院,低垂着眉眼,小口小口地吃着早膳。
云亓凝视她,放在膝上的手抬离些许,只轻微一拂,外头的雨便渐渐停了下来。
*
墨离站在清冷昏暗的屋内,在半开的窗外接了满手潮湿的雨水。
也不知他究竟站了多久,只是天未亮就点起的火烛已经燃尽,只剩蜡痕凝固在烛台上。
他浑身几乎湿透,修长白皙的指上尽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清晨的天色比往日晦暗许多,他那张苍白俊俏的面庞半隐在阴影里,眼睫上也沾着水珠,唇上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
掌心不再接触到冰凉的雨珠,墨离稍有些愣怔,眼睫上的水珠滴落下来,他讷讷地抬头,瞳孔逐渐聚焦,只见雾蒙蒙的天空逐渐放晴。
“墨离。”
一声轻唤拉回他的思绪,他复而低眼,瞧见了庭院里站着的少女。
她似乎永远都是朝气蓬勃的。
像一束光,照进了他惨淡破败的世界里。
“你怎么还不出来?”洛九见他站着不动,又唤了一句。
墨离的视线从她脸上转向云亓,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瞬,他轻垂下眼,抿唇浅笑,“来了。”
他转过身,从桌上拿过两只小燕风筝。
天空一碧如洗,淡淡的白云缥缈,两只小燕风筝在空中放飞,院中桃花布满枝头,迎风绽放。
草丛间传出阵阵虫鸣,高低起伏,连绵不绝。
这般场景如诗如画,像镜里的花,水里的月。
温暖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投落到墨离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让面色苍白的他更添几分空幻。
洛九眼见墨离的风筝飞得比她更高,连忙转动手中的轮轴,将风筝线放出去。
她忽地惊呼一声。
墨离与云亓不约而同地看向她,却见风筝线断了,洛九做的那只小燕风筝挣开细线,顺着风无力地飘向了宫墙外。
她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随即将轮轴放下,提起裙摆就往门口跑,“我先去捡风筝,马上回来。”
云亓的视线扫过那根断了的风筝线,切口齐整,明显是被人剪断了,再重新缠到轮轴上的。
两只风筝一直放在东宫,是谁动的手,一目了然。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神色出奇得平静,仿佛是早有预料。
墨离一直注视着洛九离去的背影,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转过头来,正好撞见云亓平静的神色。
兄长心细如尘,这点手脚他定是发现了。
花园里一瞬间寂静到只能听到花落的声音。
四目相对。
他们两人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兄长,”
这声称呼比以往都要缠绵蕴藉,温润的嗓音里似包裹着道不尽的情意,墨离的眼睛弯起,声音停了下,才继续说道:“别让她看。”
云亓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收紧,清冽的嗓音此刻听上去却异常喑哑,“好。”
“趁着天晴,我给兄长展示一下最近练的剑法罢。”墨离将风筝线收了回来,往寝殿走去,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正好试试兄长送我的宝剑。”
他再出来之时,手中握着一柄剑。
剑身通透的青色长剑,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森冷寒意,剑柄的位置,挂着一个穿着玉珠的淡青色剑穗。
风起时,漫天的桃花飘起,落在他的肩头。长剑挥动发出钝钝的破空声,往复不歇,桃花顺着剑风打几个旋,晃晃悠悠落在脚边。
习了一月的剑法招式,只用一盏茶的工夫便结束了。
墨离手腕转动剑柄,将剑收起,他看向云亓,笑问道:“兄长,如今的我可有进步?”
云亓难得认真地从头到尾看完了整场。墨离学得快,又刻苦,往日练剑根本无需他来督促。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从前那个墨离。与之前相比,他现在确实称得上突飞猛进。若再练习几月,定又是另一番景象。
思及此,他浓密的眼睫垂下,淡声道:“大有长进。”
“可惜,以后都不能请教兄长了。”
墨离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他伸出一手挡住前上方的视线,阳光从指缝间落到他轻扬的脸上,琥珀色的瞳仁明亮了几分。
他像一只拘囿许久的笼中鸟,正迫不及待地从笼中飞出去。
阳光刺眼,但温暖。
云亓再度抬眼看他,却见他将那般锋利的剑刃抵在他自己的脖颈。
“墨离。”云亓唤了他一声,一向平稳的声线也有些不稳。
墨离和润洵不一样。
他早就发现了。
他们两个,完完全全,是截然不同的人。
但都唤他一声,兄长。
“我的人生,终于要由我自己选择了。”
那剑刃在墨离颈间已划出一道血痕,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轻笑着,眉梢轻扬,露出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我既不能光明磊落地做人,便只求无愧于心。”
“兄长,”他的声音极轻,在风声和虫鸣声其间,好似低喃:
“珍重。”
墨离还是忍不住低下眼去看。
真好,这下子都齐了。
兄长赠的宝剑,洛九送的剑穗,齐了。
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没有东西能困住他了。
因为,他所珍视的,全都在这了。
......
洛九寻了许久,才找到那只掉落在树杈上的风筝。
她踮脚去够,却意外地从树上抖落了一地稀碎的雨珠。
方才下过雨,所以树上有残留的雨珠也并不稀奇。
只是,她的目光在触及雨迹零散,深浅不一的小燕风筝上,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洛九抬起头,长久地注视着那棵树。忽地,她大步朝树的另一侧走去。
噼里啪啦的雨点登时打在她身上,耳边灌进的淋漓雨声急促而盛大,手中拿着的小燕风筝在大雨中岌岌可危。
洛九如具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最后,她试探般往右侧移了一步,雨声呼啸而去,绒绒阳光照射在她湿润的眉眼上。
幻梦一般。
只属于东宫和承名殿的晴天。
洛九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风筝,似是察觉到什么,转身便要跑回东宫。
她才将将跑到花园,双眸几乎是在触及墨离的那一瞬间就被人用手覆盖上了。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墨离在做什么,视线就陷入了一片漆黑。
周身被清淡的茶香裹挟。
云亓将洛九圈在怀中,修长的手指轻扣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双眼之上。
他撇过眼,手指很细微地缩起。
墨离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欲坠。
在那冰凉剑锋之上,有几道血痕蜿蜒而出,鲜红的血液顺着剑锋往下滴落,染红了地面。
他身形摇晃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长剑扔进茂密的草丛里。
长剑落地,轻到几乎听不见声响。
而墨离,缓缓地,无力地倒向地上,深深地望着宫墙外的那片天空,琉璃眸中光华尽失,终是长久地阖上了眼。
掌间逐渐被滚烫的,汹涌的泪珠润湿,云亓稍稍低眼,敛去眸中神色。
她哭了。
她像个小孩一样哭,起初还抿紧嘴唇忍着,后来就忍不住呜咽出声。
好像有一根细细小小的刺在他的心尖上轻轻扎了一下,不明显,甚至稍纵即逝,但那种细微的小小痛感却在身体里蔓延开,让人从头到脚都难过。
墨离的身体逐渐幻化成灰烬,缓缓地,无法遏制地消散在风里。最终凝成了一颗墨色的珠子,静静躺在原地。
云亓放下手,直接打横将洛九抱在怀中。
洛九脸侧贴近他的胸膛,声响远去如潮水退却,她只能听到他此时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她既不睁眼,也不说话,只是哭。
云亓稍稍低眼,就看到洛九缩在怀中,那双星眸紧闭着,纤长的睫羽上挂着泪珠,抑制不住地轻颤。
他默不作声地抱着洛九走进凉亭,将她放在石凳上,又将身上的外衫褪下披在洛九身上。
而洛九一直没有睁眼。
他知道,她眼下不敢睁。
怕一睁眼,什么都没有了。
云亓转身走回花园,褪去外衫的他身着紫色直裾深衣,身子清瘦挺拔,步履轻缓。
风不拂衣,花不落肩。
他立于某一处,半垂着眼凝视许久,终伸出一手,那无人问津的珠子便瞬息出现在他掌心。
他指尖微动,笼罩在两座殿宇上的结界登时破碎。
前所未见的大雨密集得如同一片巨大的瀑布,笔直地从乌云间落下来,将人的视线遮掩得一片模糊。
天色黯淡,雨声淅沥嘈杂,似是在为谁哭泣。
同时,大雨冲刷了地上的血迹与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云亓握着那颗魔珠,长久地站在原地,任由雨水淋在他的身上。一身衣袍几乎被雨水湿透,乌浓的长发披散,被雨水浸湿的发尾与袍角都在滴答着水珠。
衣襟上滚烫的热意早已消散,却莫名灼烧着他的胸膛,和被雨水浸透的湿冷,竟意外地融合在一起。
——因他不能为墨离而哭,所以看见洛九哭,就仿佛自己的悲伤也跟着她的眼泪被稀释了一般。
除了草丛里那柄长剑,
墨离的痕迹,和他们的悲戚,
全部消弭在这场雨里。
花园里烟雨蒙蒙,洛九缓缓睁开眼,却见一道紫色身影孤身伫立在雨幕里。
直裾深衣重重坠在他的身上,他握着魔珠,像一尊石化的雕塑。
却不见狼狈。
那种神情的淡漠,天地至尊的高贵,如同孤天高月般遥不可及的神圣,在层层雨幕里依旧是那么清晰。
可是洛九知道,
他在难过。
潮湿的水汽中夹杂着桃花的花香,远远地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鸟叫和虫鸣都消失在急雨声中。
除了雨声,似乎一切都已寂然。
人界篇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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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