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闻声低头，衣裙上并无茶渍，想来云亓又是在逗她。
她将茶杯搁在桌上，状似不经意地打量对面之人，企图在他脸上发现点蛛丝马迹。
却见他单手轻扣茶盏，修长的指尖扣住杯沿摩挲着，神色专注地盯着浮在茶水上的零星茶叶。
人群中忽有骚动，但也瞬间淹没在嘈杂的戏曲声中。
洛九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从人群中挤出来的女子。
灯影浮动，人潮拥挤，原本戴在女子头上的兜帽已经滑落，她的长发被风吹得散乱，却仍不忘以袖遮住自己的面容。
女子穿着杏白色上襟，绯棠色裙裳，绣着银色丝线的袖口被撕开一道破烂的口子，看服饰打扮，应是富贵人家的女儿。
眼下却像是躲着什么人。
这一番动静不大不小，不止洛九一人发现了女子的踪迹。她的视线从女子肩上向后看去，将戏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猫着腰走出来几个身形彪悍的男子。
女子在慌张之余跑掉了一只绣鞋，但她也顾不上捡。
洛九看着那几个男子一直尾随在她身后，忽然站起身来，朝那女子小步跑去，脆生生喊了句，“柳家姐姐！”
那女子看着突然出现的洛九，愣怔了一会儿，眼里满是戒备，她方要继续跑路，就听到洛九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后头有人尾随你，跟我走。”
洛九稍稍抬起手，女子看着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群人靠得近了，洛九只好强硬地拉着她的手走。
只是手上刚用上力，便被利器割破了手指，血液缓缓顺着指尖流淌下来。她垂首去看，女子手中紧握着一支金簪，想来是防身用的，却不小心伤了她。
洛九收回手，疼痛激得她有片刻恍神，她面上却无任何不妥。
她再度回身，飞速地瞄了一眼隐匿在街道上的男子。她忽地往回走了几步，停在一处，边蹲下身边故意道：
“本来还想约着姐姐结伴出游的，谁知姐姐竟一个人跑出来了。若让柳伯父知道了，定又要罚姐姐抄女戒了。”
她将绣鞋捡了起来，余光里瞧见那几个男子互相对了眼色，她走回女子身旁，将绣鞋放在她脚旁，继续道：“女戒是小，要是有贼人盯上姐姐，那可怎么办？”
她状似不经意地环视一圈周围，“不若姐姐跟我一起罢，安全些。晚些送姐姐回去，柳伯父那边也好有个说辞。”
洛九的音量不大不小，正好能让那几个心怀鬼胎的男子听得一清二楚。
女子也不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寻常贵女，这一番话下来，她还如何不知洛九的用意。
她此时站在洛九身旁，衣衫狼狈，脊背纤细却又挺直，嗓音轻柔，不疾不徐道：“那便有劳妹妹了。”
但洛九心知，如此还是不足以吓退那群人，搞不好他们会连带着她一起祸害。虽然云亓他们就在附近，对付他们几个也是绰绰有余。
但墨离身份特殊，今日街上又如此热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思及此，她拉着女子走回茶坊，从容不迫地在云亓身旁坐下。倒是墨离多看了几眼那女子，他银白色的面具后眉头轻皱，觉得女子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几个身形彪悍的男子见洛九二人还有同伴，便打消了劫财劫色的念头。何况，柳家位高权重，他们几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柳家大小姐。
“今日多谢妹妹了。”女子面对众人也不显局促，真心道了句谢。
洛九抿唇一笑，“举手之劳。”
她低下眼，悄悄去看藏于袖间的手掌，却见簪子所弄的伤口已经愈合。如若不是袖口还洇着深色血迹，洛九是断不可能相信眼前所见的。
恍惚间，她想起那日在东宫花园扎风筝，也是片刻之间便愈合了伤口。
只是那时，她还以为，是云亓施了什么疗伤术法。
这一瞬，焰火上天炸开五光十色，夜幕亮起又暗下。
洛九回过神来，见女子看着夜空欲言又止，便问道：“姐姐可是有事？”
“嗯，”
女子站起身行了一礼，“虽不知妹妹如何得知我姓柳的，但今日一事还是多谢妹妹搭救。小女子姓柳，名婉清。”
“日后有缘相见，必会答谢妹妹。”
柳婉清移开视线，在极短的时间内与墨离对视了一眼，目光有一瞬迷离，随后浅笑道：“告辞。”
洛九目送着柳婉清的背影远去，有些吃惊，“她还真姓柳啊。”
看柳婉清的姿态举止，确实像高门贵女。
难不成，真让她歪打正着说准了？
无妄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同样有些诧异，“施主不知道，那你缘何确切喊她？”
她喝了一口茶水压惊，“这一片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想来也是个大户人家。我便借着柳府的名头吓吓那群人，反正他们又不可能真去柳府盘查。”
“不过，”
洛九回想起女子逃跑的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既是柳府小姐，出行却未带随从，倒像是偷跑出来的。”
她突然间拖长尾调，“啊”了一声，“莫非是逃出来私奔的？”
墨离被她这句话呛到，强忍着咳嗽了好一阵。琉璃色的瞳仁闪烁着星星点点，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被四方围墙困住的深闺女子，大约也只有这一天，才敢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
“是这世道不公，并非是她们的错。”
席间随着这番话长久地沉默下来。
无妄手拨佛珠，心中自有思量。而云亓则闲闲地抬起眼皮，在看向墨离的眼神中藏着古怪的审视。
“哎——”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打破了这片平静，“公子们可要买花赠佳人呐？”
墨离偏头看向小贩筐中的鲜花，眸色黯淡些许，他将狐氅系得紧些，故作轻松地站起身来，“我就不必了，我去街上逛逛。”
无妄在他身后，也紧接着站起身来，“各位施主，僧也得先一步回去了。”
瞧见洛九疑惑的眼神，他淡淡解释道：“今日朔望，贫僧有戒律在身，需得回去抄经颂佛。”
小贩见四人中走了一半，便将生意的念头打到云亓头上。他从筐内拣起一支梨花，递到云亓面前，笑眯眯道：“这位公子，可要买花？”
洛九不动声色地看向小贩手中那支梨花，她屏息等待云亓的回答，谁知他慢悠悠说了一句，“我没钱。”
“啊？”
小贩怔忡片刻，手中的花束微微颤抖，他似是不可置信地打量了几眼云亓，衣衫华贵，气质清绝，竟如此直白地说他没钱。
小贩低声嘟囔了几句，将梨花放回筐内，转身便走了。
云亓忽略洛九稍有不满的表情，径直站起身来，雪青色的袖袍擦过洛九脸侧，带起阵阵茶香，“晚些带你看别的。”
......
墨离为了不让旁人认出，出门时都会戴上一个银白色的面具。
虽然稍显独特，但今日是花朝佳节，多的是未出阁的女子和高门公子游玩，其中不乏有不想展露身份的人，便会以面具示人。
他顺着忘情河畔一直走，寻了一处石凳休息。
天上皎皎明月，地上迢迢流水。
忘情河放着许多花灯，远远望去，千盏明灯如同漂浮在天河上的皓月繁星，光华璀璨，融融如海。
墨离遥遥望着系满红线香囊的姻缘树，红火似海，映在他眼底。
兄长应该会送她鲜花罢，他心想着。
“子陵，你怎得穿这样少？”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墨离半垂着的眼睛极缓地眨了下。
是方才遇见的，柳府大小姐。
柳婉清。
他不欲听人墙角，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月色清冷地铺洒在红砖墨瓦或楼阁飞檐之上，给眼前这一片繁华热闹的老街晚景增添了几分朦胧。
皓月当空，满街灯火，随处可见笑颜。
墨离的目光流连在各处，看得失了神。就连有人扯他的袍角，都反应了好一会儿。
他低下头，正见一个及他腰间的小姑娘拉着他。
“阿兄，要不要买花送给喜欢的姊姊呀？”稚嫩的，脆生的，特属于孩童的嗓音。
墨离蹲下身来，不自觉弯了眼睛，摸了摸小姑娘头上的发揪，他忽而想到不远处的柳家小姐，于是轻声应道：“你帮阿兄把花送给那边巷口的阿兄，好不好？”
他揽着小姑娘，朝柳婉清的方向指了指，又大致描述了他身旁人的长相。
“花朝节都是送花给女子的，阿兄怎得送给男子呢？”小姑娘想法简单，便直接问了出来。
墨离轻笑一声，他摸出一锭银子，放入小姑娘的筐内，又仔细地用筐里杂草将银子藏好，“因为那位阿兄喜欢他身边的姊姊呀。”
“囡囡过去，将花递给阿兄，就说是花神赠与他的，不要叫有情人分离。”
小姑娘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这位阿兄声音好听，便甜甜地哎了一声，背着小筐朝柳婉清那处跑去。
头上扎的两簇小揪随着跑动起来，一晃一晃的。
“跑慢点，别摔着了。”墨离冲她喊了声。
那个娇小的身影逐渐化成了一个小点，融进夜色中。
万家灯火，处处人声鼎沸。
盛世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