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
原本被洛九端着的瓷碗从她手中脱落,砸在桌上,碗中酒水顺着桌沿滴答落下。
云亓掀起眼皮,见她眉头蹙着,似乎是有些不舒服,他靠着椅背的身子微微直起,低声问道:“怎么了?”
洛九也喝了不少,这果酒喝着甜,后劲还挺大。眼前酒肉模糊成一片,她唇线绷直,眼睫因着强忍痛楚而不自觉轻颤,她晕沉沉地撑着桌角站起来,“吃醉酒了......我先回去休息。”
她脚步虚浮,身形虽然不稳,但勉强能够走得动道,看上去确像几分醉酒。
屋内临水木窗敞开着,忘情河上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徐徐春风拂过河面,斑驳树影泛起层层涟漪。
洛九酒劲刚上来,现下又吹了冷风,脑袋愈发昏沉。
她走到窗边,正欲关窗,方才席间那股停歇的力量在她体内又冲撞起来,五脏六腑都承受着难言的折磨,激得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以极其狼狈的姿态匍匐在冰凉彻骨的地面上。
洛九倒在地上,故而看不见铜镜上照出的模样。
绛红色的灵力同无妄超度她那般,从她身上不受控制地泄出。一袭红裙映衬着她嘴角溢出的一丝鲜血。
意识逐渐模糊。
听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自己最想看见的人。
就在洛九以为自己要与世长辞的时候,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在耳边渐渐放大,于是她垂下去的眼帘又半抬起来。
在迷蒙的视线里,一个清绝的身影逐渐清晰。
“小九?”
头顶忽地响起那道清冽的声音,随后云亓缓缓蹲了下来。
一股金色的灵力探入洛九体内,将她强行冲破的经脉先行修复,绛红色的灵力不再外泄,痛楚也渐渐减轻直至消失。
随后,手腕上一暖,洛九被云亓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她靠在云亓身前,鼻息间是淡淡茶香,一手环在他颈间,一手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裳,炙热的呼吸氤氲着樱桃果香喷薄在云亓耳边。
他低着眼看她,昳丽的眉眼间似有暗涌浮动,又很快克制住。云亓隔着裙摆伸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稳稳抱在怀中,随即站起身来。
绕过屏风,他将洛九轻轻放在床上,她的手无力地顺着绸缎滑下,在他起身之际,忽地攥住他的袖口不放。
云亓垂眼看去,就看到朦胧的灯火中,洛九拽着他的袖子,姿态松懒地倚在床头。
乌黑的长发自然地披落下来,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冷白的面庞上两颊晕红,无暇中却又沾染了殷红血迹。
她察觉到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恰好抬起眼。
与云亓对视。
云亓弯下腰,冰凉的指腹触及她的脸颊,在她迷离的目光中,他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她唇角的血迹。
房内片刻寂静。
只剩下烛火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
洛九的思绪有一刻怔忪,老街的喧嚣伴着风送进窗内,而她与他在外头那片热闹之外,拥有两个人的清净。
“君上。”
她忽然唤他。
“嗯?”
云亓直起身应了一声,收回了手。
“你为什么喜欢红莲?”她调整了姿势,发觉他的掌心冰凉,便从拽袖口改为拽他的手腕,将整张发烫的脸贴在他掌心上。
许是冰凉的触感刚好缓解她醉酒的热意,她又来回蹭了好几下。
云亓手指稍微缩了一下。
他稍低着眼睛看她,“......我在一十八座地狱里,只见过那一样活物。”
“啊,”
洛九晕晕乎乎地抬起头,迷糊了几秒,她才将脸重新贴紧他的掌心,后知后觉道:“我知道。”
“嗯?”他微微侧头,犹如清泉冷冽的嗓音里乍添一丝愕然。
又过了许久,她才轻声开口,“我知道你在地狱里过得不好。”
“我都看见了。”
那时阴山一十八座地狱里仅存的活物,除了他,便只有那朵数万年不曾开花的红莲。
云亓闷声笑了下,只当她是醉酒说的胡话。
但洛九却倏地抬起头,眼尾泛着浅红,迷离的神色中生出几分固执,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看清云亓,认真道:
“我真的看见了。”
她声调软糯,因着醉酒将尾调拖长,像是一阵缠绵的风拂过云亓耳畔。
窗外月光稍稍照了进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垂下眼睛,应了一声。
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
前尘影事,于他无关痛痒。因果宿命,他逃不了,也不会逃。
掌心又在不知不觉间被洛九贴上,忽地感受到湿润的触感,云亓复而低眼,平静的注视下,他看见自己在洛九脸侧的指尖蜷缩起来又展开。
在这般闪闪烁烁的烛火里,他的思绪被拉扯得很是漫长。
良久,他轻叹一声,指尖蜷起,轻轻捧起她的脸,另一只手变出一块帕子,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他一边擦一边问,“哭什么?”
“我害怕......”
洛九红着眼,看上去甚是委屈,她小声地抽泣几声,“我刚才差点以为,以为我就要死了。”
她在倒地的那一瞬,忽然很后悔。
后悔自己没有能及时告诉云亓她的心意,他一个人寂寥了那么久,她还舍不得离开他。
所有情怯,在生离死别之际,都显得那么渺小矫情。
云亓手上动作一顿,忽而想起她方才身上外溢的神力。他的瞳仁被烛火照得分明,其中的落寞清冷也是一览无余,神色却依旧如寻常一般淡漠无波。
他继续为她擦拭,洛九的泪珠却如决堤般流下。
云亓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淡声道:“你不会死的。”
“我怕......君上会难过。”她说。
他的指腹不小心触碰到她滚烫的热泪,云亓收起帕子,片刻不曾言语。不知是因她的泪水,还是她说的话。
“我与天地同寿,神生漫长。”
云亓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表情仍是淡漠,“我为何要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他那日在廊下问他算什么的情景倏然闯入洛九的脑海之中,与此时他淡漠得不近人情形成鲜明对比。
她这么想着,意识竟也清醒了许多。
再抬眼时,正好对上云亓抬起的瞳仁。
他寻常的时候其实一般都看不出什么喜怒,可是此时紫眸中翻涌着的,却又是她一眼就能看透的涩意。
压在潋滟淡漠的紫眸之中,带着无可奈何的落寞。
“于我而言,感情是负累。”他说。
洛九心下一顿,下一秒,便听到他继续说道:“唯独你是意外。”
云亓从来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个人了解他,靠近他。
洛九的到来确实是个意外。
意外地让他动了心,
意外的,
是另一个人的未婚妻。
洛九教他的,要珍惜当下。他也确实生了一世情缘的念头,纵使她是凡人,千百年的轮回等待,于他也只是弹指一挥间,他会找到她。
但此时此景,他万万不该,也不能。
她的七魄正在恢复,要不了多久,就会重归九天了。
思及此,云亓往后退了半步,将二人距离拉开些许。再次抬眼之时,却看到洛九半跪在床榻上,然后靠近了几分。
她张开双臂,随后压在他的颈后,迫使他再度靠近她。
他的感知间,只剩下她灼热的呼吸,以及似有若无的樱桃酒香。
“云亓。”洛九将头靠在他肩上,眼睛缓缓合上,有些模糊地呢喃,“突然好想看东殿清池里的红莲。”
“想陪你,看它从花骨朵到盛开。”
“想陪你度过每个日夜。”
纵使她入了轮回,来世她也一定会找到他。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愈发微弱,最后竟趴在他的肩上睡了过去。
......
红日西沉,星月光来。
花朝节当夜,街上人潮汹涌。那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一张张恬淡惬意的笑脸,无一不反衬出泱泱盛世的富裕繁华。
由于墨离身份特殊,所以他们一行人在人群中走了许久方至姻缘树附近。
街道上正热闹着,洛九便寻了个空闲茶坊歇脚。她先一步坐下,目光落在无妄腰间,她忽地想到什么,单手摸向锁骨下窝。
这珠子自洛九无故出现在冥界,便一直佩戴在身上。也许是她生身父母留给她的,又或许是同平安符一般的存在。
往日隔着衣衫,所以其他人并不能看到她颈间的配饰,她也一直未曾将璎珞视于众人。
“好几日不见你佩戴在腰间的玉珠,可是丢了?”她问无妄。
无妄拨动佛珠的手指一顿,他半垂着眼皮,眸色渐沉,平静地应了一声,“僧将禅玉珠收起来了。”
洛九闻言,细想祈福日那天,似乎就没看见他佩戴禅玉珠,于是她也不再多想。
茶坊就支在路边,不远处搭了个戏台子,在人影绰约间叫好的声音连成一片。与前几日不同,因着花朝节的举办,街上有许多流动的小贩在兜售鲜花,并不拘泥于固定摊位。
不少公子从小贩那买了鲜花,等着送意中人。
洛九无声地收回视线,看向正对着的云亓,轻轻抿了一口茶。
昨日醉酒的情景又似有若无地浮现在脑海之中,洛九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应当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她大概记得个七七八八,却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正当她想得出神时,一道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茶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