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迎接即将举办的花朝节,天耀城中的大街小巷早早地在檐下点起灯笼。在春日冗长的黄昏里,溶溶夕阳与灯笼的光共织一色。
沿街的商铺寻着花朝节的商机,开始争先恐后地售卖香囊,花束等物。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很轻的辚辚声。
洛九掀起帐幔的一角,将手搭在木格窗上,继续百无聊赖地发呆。
都城比她进宫前还要热闹,也许是因为举办花朝节,所以还有其他地方的人赶着来。有人在酒楼拨弄管弦,乐声时断时续,那么多张陌生的面孔都在笑。
在被人头攒动遮挡的视线里,洛九看见一群孩童围着一个老翁打转,如琉璃一般融化的糖浆在大理石板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图案。
她的眼睛,霎时变得很亮。
在她还没来得及放下帐幔时,沉默了一路的云亓忽然开口,“停车。”
洛九一手撩着半掀的帐幔,回头去看,却见云亓已经下车。
一阵轻风裹挟着淡淡茶香送入帐内,吹动洛九耳畔的碎发,她眼睫微颤,视线挪向那道半开的木格窗。
金黄的碎光照在她的脸上,洛九看见他站在马车几步外的小摊边上,排在那群小孩的身后。也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云亓转过头来问她:
“这次你想要什么样的?”
呼吸有片刻停滞。
明明他上次还瞧不上小孩的零嘴,此刻被摊前的小孩打量着,他也极为坦然自若,那双潋滟的紫眸只看着她。
“画个我吧。”沉吟片刻,洛九将帐幔完全掀开,整张脸沐浴在黄昏的绒绒缱绻里,有如神佛。
云亓淡应一声,转过头静默地瞥一眼自己前面还剩多少个小孩。
做糖画的老翁手艺极好,故而排队的时间也有些漫长。天边金色余晖沉了下去,他半耷的眼皮敛去神色,睫羽落下一片阴影。
——“我也想尽我所能,守护我在意的人。”
——“帝君难道不想知道,洛九是什么人?”
那个湿润的雨夜里,云亓在廊下站了一整夜。细密的雨丝飘进来,濡湿了一地暗色。
灯笼的焰光之下,风不动衣,雨不落肩。
虚空中逐渐浮现一个人影,嗓音比春雨还冷冽,“帝君,您动心了。”
他动心了。
云亓没有否认,他甚至知道司命接下来会说什么话。无非就是规劝他要以苍生为重,又或者是早日重回神界。
这些话,他听了三万年。
但他在森罗殿偷闲了两万年,如今,倒是怎么也听不惯了。
湿冷的雨夜,偶有闪电亮起,那冷冷的光影落在云亓脸上,他神情寡淡,并未显露丝毫波澜。
而司命只是看着他,沉默半晌,说出了他意料之外的话:“帝君肯定早就发现了,洛九——是神界之人。”
“她为什么在四月初四那日,出现在冥界。”
“帝君难道不想知道吗?”
乍听“神界之人”四字,云亓神色微动,他缓缓转过身来,淡漠的紫眸轻轻扫过司命模糊的脸,“你看了她的命盘?”
“臣下看不到洛九的命盘。”司命见他转身,恭敬地低垂眉眼,“但她确实是神界之人。”
“帝君可曾想过,墨离也是在四月初四出生的。”
司命点到为止,他心中知晓以帝君的聪慧,只需只言片语便能理清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云亓听厌了臣子的唠叨,那他便换个方式提醒他。
帝君肩负的责任,永远只能是天下苍生。
红尘情爱,与他无关。
别人的未婚妻,更与他无缘。
云亓的思绪却不止在此,司命掌管所有神族命盘,洛九既是神族,为何会探察不到她的命盘。
是他探察不到,还是他,探察不了。
“公子想要老朽画什么?”
老翁和蔼的声音拉回了云亓的心绪,他将一粒碎银扔进桌上的钱匣子里,回头看马车上的人,洛九正趴在车窗边,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画她。”
老翁瞧见那零星铜板里的一粒银子,再跟随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登时便有了主意,随即开始融糖作画。
他在这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不乏有登对的才子佳人来买糖画。面前这位公子眼眉昳丽,清贵无双。
同马车上明艳娇俏的少女,甚是般配。
“公子,您的糖画好了。”
云亓再转过脸,垂下眼来,正见老翁递上来一支糖人画像。
“多谢。”
他伸手接过那支糖画,认真地审视了片刻,忽觉糖人长得与洛九确有几分神似,但不及她明艳动人。
也罢,毕竟只是糖画而已。
这一番对比下来,他眼下能笃定的是,上回那个制作糖画的老翁手艺确实很差。
云亓行至马车旁,隔着窗户将糖画递给洛九。
落日熔金,暮云四合。
在老街尽头,最后一抹碎金缓缓沉下。周遭往来的人,天际西隅漂浮的片片晚霞,全都不及紫衣男子惹眼。
一层层的光和色,相击相荡,如梦幻影地成为云亓的背景,映现在洛九眼底。
这一幕,同样落在另一个人眼里。
墨离怔怔地放下帐幔,耳畔似还在回响无妄清净的声音——
“人皆有欲,有欲故有求。求不得故生执念,人便会因此造下种种业障。”
......
忘情河畔有一家客栈与华福客栈齐名,名为往生楼。
它傍水而建,不似华福客栈奢华富贵,却别有雅致韵味。华福客栈的厢房等级随层数增长,往生楼却不尽然。
临水的一楼才是它最具特色的地方。
窗户打开,见的是泛河之上的小舟,清河底下的池鱼,姻缘树的红线万千。
洛九这次的厢房就在云亓边上。
他们一行人逛了很久的摊铺,很难想象他们几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会聚在一起。
梵音寺的和尚,天耀城的皇子,神界帝君和身份低微的凡人。若说这是一场梦,那也合该是一场志同道合,妙趣横生的美梦。
洛九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等她再度转醒,隐约闻见空气中有热汤与酒的香味。
门外有人敲门,洛九还未醒透,嗓音稍有些哑,“谁啊?”
话落房内有片刻寂静,一道温润的嗓音在门后响起,“九姑娘,吃饭了。”
洛九揉了揉眼睛,起身下榻。她打开门,香味便愈发浓烈,肚子发出不合时宜的叫声。
她尴尬地抬起眼望了眼正对的墨离,后者唇角忍不住弯了弯,语调也浸了笑意,“就等你开饭了。”
原来墨离的厢房就在云亓另一边。
“殿下稍等。”洛九跟在墨离身后,突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了自己的厢房。
墨离背对着厢房而站,并不去看她在屋里做什么。
“这个送你。”
他听见她的声音才转过身来,一条穿着剔透珠子的,淡青色的剑穗静静摊在少女的掌心上。
墨离的眼睛下意识地眨动一下,袖间的手攥紧又松开。半垂的眼皮抬起,他伸手接过剑穗,“原来,你当时离开,是去买了这个。”
老街的商铺多得眼花缭乱,洛九当时不知看到了什么,便支支吾吾地寻了个理由离开,再回来时,也不见她新买了什么物件。
原来,是买了剑穗送他。
“我第一眼瞧见这剑穗,便觉得它与你最相宜。”洛九看着他将剑穗收入怀里,语气温和。
活下去罢,殿下。
他既喜欢舞剑,那她便买一尾剑穗赠他。
只要他恣意潇洒地活下去。
哪怕多一月,多一天。
“可我连一柄称手的宝剑都没有。”墨离唇角的笑意有些涩。
“会有的,”
廊道里的烛火照在洛九的侧脸,她忽而停顿片刻,一双眸子定定地看向他,再次轻声地重复道:“会有的。”
洛九跟在墨离身后,进了他的厢房,才发现根本不止她一人用膳。
案几上已摆满一桌饭食,小巧的瓷碟,精致的糕点,几样精细的素山珍,一盅熬得极为浓香的鸡汤,以及人手一壶果酒。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无妄。
而云亓也只是坐在桌旁,似玉般的手指轻轻搭在茶盏上面。
他大抵是觉得和他们一起吃饭有些无趣,面上带着一点儿散漫,恰如紫色水晶一般的瞳仁垂着。
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云亓目光在洛九身上停留片刻,转而看向了她身前站着的墨离,似是在看他,又似在看他身上的其他东西。
察觉到他长久的视线,墨离在他身侧坐下,低眼看了自己的衣袍,又茫然地抬起头,低声问道:“兄长在看什么?”
“......没什么。”云亓抬眼看向仍站着的少女,视线相交之际,那淡漠无波的眼神中分明透露着许多情绪,洛九却读不懂。
但她猜,他一定知道自己送了剑穗给墨离。
暮色深重,灯笼橙黄的光照着平静的河水,偶有晚风吹进厢房,将屋内的热意与思绪吹散。
洛九他们一桌人其乐融融地喝酒吃肉,而无妄吃着可口的素山珍,是桌上唯一同云亓饮茶的人。
墨离不胜酒力,只喝了几口果酒便有些头晕脑热。往日裹紧的狐氅也被他脱在一旁,故而云亓稍一瞥眼便看见了他小心藏于衣襟中的剑穗。
也许他一开始便想错了。
生死簿的变数,不在墨离,而在洛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