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到底是与其他弟子不同的。
他是梵音寺最出色的弟子，他们竟也舍得让他远赴都城送死。
是数十载的栽培，让他们对无妄寄予厚望，还是报了必死的决心，这些洛九并不知晓。
但无妄却好似一切都没发生。
他在高台上转动着手里的佛珠，低声念了一段经文，又亲手点燃了一炷香递给风瑶。
倒是风瑶脸色苍白，距离隔得太远，高台上又有烟雾缭绕，因此他们之间的动作神情，洛九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去看，便见洛一那张万年冰块脸，脸色有些臭。
她既出现在这，想必无念应该是没事了。
“喂，”
洛一掌心摊开，那盏小巧的金铃赫然出现在洛九眼前，她的语气虽然冷漠，但洛九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满，
“我给你用来保命的金铃，你就用在一个无关紧要的和尚身上？”
本来不觉得，眼下听着好像是有点小题大做。
“事发突然，我只能想到你了。”洛九放软了语气，她的嗓音本就偏甜偏糯，此刻听上去更像是对洛一撒娇。
洛一神色登时变得有些古怪，她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只将手里的铃铛递给她，“系上。”
“不是只能使用一次吗？”
洛九诧异地看向洛一，在她沉默的注视下，还是把铃铛给系了回去。
鼓声响起，铜铃一摇，火祭仪式便要开始了。
高台上人影无数，洛九一眼就看见了云亓。雪青色的衣袍缓缓拖过台阶，他的身姿比边上的帝后还要尊贵从容，宛若他才是这天地至尊。
君上在她面前似乎是另外一个人。
给了她仅存的温柔与耐心。
恍惚间，洛九又想起昨夜那场雨。伴随着他的心意，来得那样急。
她最终，也没能给云亓一个令他心满意足的答复。
终究还是她自己情怯了。
君上已领略世间万千风光，见过各色美人。而她，只是这浩瀚天地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凡人。
也许她真的与他有前世情缘，但这一世太短，他寿数又太长。
她来到他身边，已耗费了太多勇气。再没有多的，能够支撑她了。
洛九抬眼望天，晴朗上空有片刻模糊，等再度看向云亓时，他正捻着一朵桔梗花，扔进面前的火坛里。
注意到她的视线，洛一想起云亓的嘱咐，她扯了扯洛九的袖子，“君上的意思是，让我带你离开这。”
佛家诵经，对七魄残缺的洛九来说，甚是折磨。
洛九又何尝不知道云亓的心思。
她左右看了两眼梵音寺的和尚，耳畔是沉定的诵经声，她却并未觉得身子有任何不适。
有些奇怪。
但洛九看着高台上的人影，不想错过今日的祈福仪式，便低声道：“我没什么感觉，再多留片刻吧。”
洛一见她确实无事，才放任她留了下来。
高台上。
桔梗焚在火坛中，逐渐变成焦黑的一团。
“殿下，乃至尊之相。”云亓面无表情地抬起眼，语气浅淡。
底下众人皆是唏嘘，这是天耀城异象降临十七年以来，唯一一位国师说墨离是至尊之相，而并非祸国妖物。
墨离本来垂首站在帝后身侧，闻言才将视线投向云亓。耳畔倏尔又想起他曾说的，他会拥有更好的未来。
忽地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底下朝臣乌泱泱地跪了一片，振聋发聩的声音在皇宫里回荡：
“感念上苍庇佑天耀。”
“庇佑殿下。”
墨离缓缓地转过头，琉璃色的瞳孔因为不解而流露出迷离的神情。他站在高台上，俯瞰着底下的情景。
只需眨眼间便能将跪拜的众人尽收眼底，但他却觉得那一刹那，过得很漫长。
那是折磨了他十七年的箴言。
是那每一场梦，每一次杀戮。
他的目光似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忽而抬起的唇角，略带几分自嘲。
原来只需要这七个字，就能轻易挣脱困囿他的枷锁。
真是荒唐。
可笑他，痛苦挣扎活了十七年的人生，到头来只是个笑话。那些人根本不会记得，字字箴言对他的伤害。
只有他记得。
墨离脸上逐渐露出某种索然无味的神情，直到他在无数装模作样的人群中，看见了那抹红色。
那么烈焰张扬，像是在他破败荒芜内心里一根破土的藤蔓，带着刺钻了出来。
云亓知道他在看谁。
他从一旁内侍端着的托盘上，取了一炷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绕过高台上的其余人，径直走在墨离面前，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将手里的香递给墨离，“殿下上香罢。”
按照祭香礼仪的规制，应是帝后率先上香。但云亓作为国师，既占卜出墨离是至尊之相，今日便是由墨离先上香，朝臣们也不会多说半个不字。
祈福礼仪全部结束后，墨离破天荒地跟风瑶回了芳华宫。
“阿离，你今日怎么......”风瑶将宫女全部支了下去，欣喜地倒了两杯茶，以为墨离终于愿意和她好好相处了。
滚烫的茶水尚且倒了一半，墨离忽地问道：“母后今日脸色，看上去并不好。是生病了吗？”
风瑶略微晃神，茶水洒出去小半，她镇定自若地放下茶壶，听见墨离关心的问话，她心中是喜忧参半，只好说：“昨日着了凉，不碍事的。”
墨离应了一声，低垂着眼，似在犹豫什么。
风瑶到底还是了解他，她抿了口茶，方才问道：“阿离想说什么？”
“我......我想出宫过节。”他说。
过几日，便是天耀城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他从未见过宫外的鲜花，便想着和兄长他们一同出去看看。
风瑶将茶杯置在桌上，近乎失神地点了点头，嘴里喃喃着，“也好，也好。”
墨离倏地掀起眼皮，大脑空白般地回忆风瑶说的话，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
但下一秒，他的目光触及到风瑶拿出来的东西，笑意顿时僵在脸上。
“你要活着回来见我。”风瑶将锦盒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不然，我不会允你出宫。”
没有意料之中的愤怒与抗拒，墨离反常地拾起锦盒，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风瑶忽地唤住他：
“阿离！”
“你切不要，靠近梵音寺的和尚。”
那声音同往常一般温柔，听上去就像是母亲稀松平常的一句嘱咐罢了。
所以墨离并未放在心上。
-
祈福日这天傍晚，皇宫里有两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出宫了。
洛九与云亓主仆共乘一辆。起初墨离说要出宫过节的时候，她还诧异了好一会儿。
不过能出去玩，便是好事。
皇宫里实在太无聊，太严肃了。
但洛九眼下坐在马车里，和洛一大眼瞪小眼，也稍显无聊。她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找了个话题，但她也没指望这两人能告诉她：
“花朝节是什么节日啊？”
云亓的眼睫轻眨，视线仍停留在手中握着的书札上。倒是洛一提前做了准备，她先是不着痕迹地看了云亓一眼，才悠悠道：
“这花朝节，是天耀城祈祷姻缘、祭拜红线的日子。城中忘情河畔有一棵存活千年的姻缘树，在花朝节当天，男子会送心爱的女子一束鲜花聊表心意，若女子同样属意男子，只需折下一片花瓣存入香囊，再将香囊系到姻缘树上。”
“若是真心相爱，情意或可上达天听。由九重天上的红线神君将二人红线牵在一起。”
洛九听得认真，所以未曾注意到边上的云亓，已许久没再翻动手里的书页。
原来这花朝节，是象征情爱的节日。
她忽地想起另一辆马车上的人，有些不知所措。祈福日平安度过，无念身受重伤需要静养，所以梵音寺一行人寻了个由头在皇宫里暂住片刻。
她就不该邀请无妄与他们一道出宫游玩。
不过须臾，洛九便打消了顾虑。身在红尘外的和尚，自是不会入红尘的。
“无妄师父，你既知晓了花朝节是作何的，不怕慧觉大师怪罪你吗？”墨离与无妄在隔壁的马车里相对而坐，他神情古怪地看着对面之人。
无妄低垂的眼皮抬起，清秀的眉目间沉淀了许多，“僧在红尘外，心定则不染。”
墨离年方十七，第一次离开皇宫。
那些曾经折断的骨头被一点，一点接了回来，映衬着他此刻难得一见的意气风发。
风瑶嘱咐他离和尚远一些，他偏不。
于是在出宫前，墨离颇为热情地邀请无妄跟他共乘一车。这一路上，还给无妄介绍了花朝节的来历。
“殿下，与传闻说的不同。”无妄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开口。
墨离不紧不慢地“嗯”了一声，“有何不同？”
“世人说殿下不详，但照贫僧看，殿下还只是个孩子。”无妄浅浅地勾起唇角，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似是这话从一少年嘴里说出，有些古怪。墨离不自在地紧了紧身上的狐氅，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应他，“无妄师父，倒是看透许多。”
他浑然不像十八岁少年应有的模样。
活得太纯粹，太通透。
“佛法无非就是看破和放下二字。”无妄将佛珠放至膝上，下意识抚上腰间，却没有如往常般触到温润的禅玉珠。
他指尖微蜷，心中生出了一丝不安，最终还是拿起那串佛珠拨动着。
墨离听说过看破红尘，却不知放下什么，于是他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马车上摇晃的风铃轻轻响动，有金色的斜晖透过车帘缝隙钻进来。清脆的铃声缠绕住纷杂的思绪，无妄对上他探究的眼神，吐出二字：
“执念。”
看破红尘，放下执念。
是他早就悟透的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