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撑伞的手倏地攥紧,伞面往一旁倾斜,豆大的雨珠瞬时坠在她身上,却不防无妄忽然握住伞柄上方,将纸伞往她头顶偏了偏。
发顶沾了雨水,此刻有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下来。
无妄沉默地看着她,隔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僧不懂。”
她明明,是一个很玲珑通透的人。
他不懂,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困住她的事情。
洛九闻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她看着无妄隽秀而疏淡的眉眼,轻声问道:“是我不懂。”
“无妄师父,凡人若是做错事情了,佛祖会原谅他吗?”
她因一己私欲,替墨离做了决定。
她要他,善意却残忍地死去。
佛祖会原谅她吗?
“我佛慈悲,若真心忏悔,定会原谅的,”
无妄轻抬起眼,看着伞沿坠下的雨珠,他心如明镜,几乎是在她话音将将落下之时,便已猜到她为何事忧虑。
“僧因施主点拨,了悟了。”
“却不曾想,施主自己参不透。”
雨声簌簌,洛九听清他清净柔和的这道声音,她神情微顿,反应过来他是在指墨离一事。
他果然在梵音寺被教导得很好。
不染尘埃,身如琉璃。
“师父此话何解?”
今夜,那个不知凡间疾苦,人心多变的小和尚已会用自己独到的方式开解别人困惑。
“执念生烦恼,兴许殿下也被困在其中呢。施主给了殿下一个逃离的机会,因果既定,便不要多自责了。”
他说。
洛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说话,无妄亦没有再开口。不知是雨雾模糊了她的双眼,还是别的什么,眼前眉清目秀的和尚在隐约间和阿弥陀佛的面容有了片刻重合。
但她再一眨眼,他仍是那副平和的模样,唯有乌黑剔透的双眸间闪动着超脱这个年纪的聪慧与出尘。
——“女施主果然与众不同,不似凡俗之人,与我佛有缘。”
无妄这句话说错了。
她分明,就只是一个困囿于凡俗的女子。
倒是他比自己看得通透。
迷蒙烟雨在她身后,但她心中迷雾已散,她看向那双眼,认认真真地说:“多谢师父开解我。”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默默祈愿。
你坐禅堂上,不要惹尘埃。
......
经过一夜春雨洗尽,天色明亮许多。
锦绣门前,早已搭建了祈福的高台。梵音寺的数十位和尚在长阶底下拖着清净的调子诵经,数不清的铜铃随风摇摇晃晃,清脆的铜铃声与诵经声密织一片。
他们从寅时开始诵经,而帝后携皇室血脉则在卯时才会来火祭,敬拜上苍。
无妄负责主持火祭后的诵经仪式,他本不用这么早赶来锦绣门。但他到底是梵音寺的大弟子,多少有些不放心同门师弟们。
席蒲团而坐的和尚沉心诵经,香火燃烧的烟雾将他们笼罩起来,好似在云中一般。
无妄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阶梯两旁的面容,师弟们不知疲倦地唱诵经文,朝阳的金光穿梭于烟雾中,令他眼前所见平添了庄重肃穆的慈悲之意。
他又走下一阶,视线在一个蒲团上忽地定住。
无妄抬步往底下走去,往日甚是淘气,总爱偷懒的小师弟无净在祈福日这天,也很有分寸。
他闭着眼,专注地低声默念经文,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朝他走近。
“无净。”
他听到有道熟悉的声音唤他,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在看清来人后,无净清澈的双眼微弯,“大师兄,怎么了?”
无妄却并没有看他,视线落在他身旁一个空着的蒲团上,沉声问道:“无念去哪了?”
祈福日这么重要的日子,连无净都不敢轻易懈怠。无念比他沉稳许多,断不可能无故缺席。
“啊,”
听他发问,无净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身侧,稚嫩的脸上一双眼睛蓦地睁大了,眸中尽是不解,“无念师兄,他,他方才还在这里啊。”
无妄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从容不迫的白色身影离去,却在下台阶时猛地磕绊了一下,幸而有内侍及时扶了一把。
他堪堪稳住身形,没有搭理身后无净担忧的声音。
亦没有注意到,腰间的禅玉珠在不经意间掉落在地。
珠石碎裂,金光渐淡。
洛九昨夜被无妄开解了一番,回去后又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不知何时才倦极合眼。
下了整夜的雨在天明前便停了下来,她从睡梦中醒来,思及今日是皇宫的祈福日,立马翻身下榻。
一番洗漱后,她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承名殿。
云亓作为国师,今日不仅要随帝后一同出席,还要在火祭之时为墨离占卜。也不知今日观礼的人数多不多,保险起见,她还是趁早去锦绣门占个好地方。
承名殿临近东宫,在锦绣门以东。原本只需一炷香的路程,却因礼佛高台正正好搭在锦绣门前,故而洛九不得不另辟偏路,多走了一盏茶的路程。
说是偏路,实则是从敬文殿后面绕了一圈,需得先穿过西边用以分隔的落月门,再走上小半炷香才能行至锦绣门。
好在时辰尚早,皇宫里的内侍宫女们也都在各宫准备着祈福事宜,所以洛九这一路来走得颇为顺畅安全。
皇后居住的芳华宫便在落月门边上,是最靠近帝王居住寝殿之所在。
洛九近日和墨离相处得甚是愉悦,这让她不禁想起与那端庄女子的一面之缘。
果真还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墨离刚正不折,待人宽厚。实在是很难想象会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母亲抚养他长大。
她正细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洛九下意识顿住脚步,借着小径的野竹遮掩一二,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脑袋。
在一块巨大的山石边上,地上的少年整张脸埋在青草之中,一片雪白上晕了大片殷红的鲜血。
林间偶有细碎的阳光落下,照在少年光洁的头颅之上,莫名刺得洛九双眼作痛,但她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的身影。
本就寂静的小道上,只剩下少年微弱的喘息声。
洛九只怔怔地看了片刻,便踉跄着上前去看地上的少年。
明明只是一瞬发生的事情,她的脑海里却倏尔想起了很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
越靠近少年一分,事实就越清晰一分。
等洛九半跪在少年面前,颤抖着伸出一手,她竟不知此刻心里的畏怯是即将看到浴血少年的面庞,还是祈福日的真相。
“救......救他。”
随着少年沾血的面容逐渐清晰,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细碎恳求的声音。
“怎么是你?”
洛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心中忧虑更甚,“无妄在哪里?”
嘴角不停溢出鲜血,无念强忍着身上痛楚抬手,艰难指向不远处那座华丽的宫殿,“快......快去......”
洛九抬起头,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她快步起身,只犹豫了一瞬,便将脚腕上的金铃解了下来。洛九轻轻晃了一下,随后将金铃放在无念身边。
洛一感知到金铃异动,只要前来此地看到受伤的无念,便能懂得她的意思。
将无念安置好,洛九才放心地朝芳华宫的方向跑去。
额间的汗意淌进她眼里,她毫无所觉。洛九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很快了,明明离芳华宫这样近,她却觉得自己跑了好久,好久。
久到她甚至不敢去想,
无妄,
是否还活着。
雍容又不失古雅的芳华宫里灯火通明,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起先洛九只觉得这座宫殿极尽奢华,此刻再看它却觉得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
她正要迈过门槛,忽地听到身后响起那道清净平和的声音:
“施主怎么了?”
洛九慌忙间跑来,发髻松散,汗意淋漓。不用多想,就能知道眼下的她有多么狼狈。
而无妄好似注意不到这些,他永远是那样沉静从容。
他身着雪白袈裟,任由春风浮动,眉眼间一片干净平和。
却又和往日有些不同。
洛九转过身,上下打量着无妄,见他并无外伤,才将将松下一口气。她走下台阶,在最后一级台阶停下了脚。
这个角度,堪堪能与无妄平视。
“你来芳华宫做什么?”她问。
无妄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平静地对上洛九的视线,“僧刚出来不久。”
他毫不避讳地戳穿了她的试探。
“我通知洛一去救无念了。”洛九纤长的眼睫颤动一下,“你不必担心。”
听见无念的名字,他的神情才有一丝波澜,“多谢施主。”
无妄实在太过镇定,但洛九知道,他如此聪慧,定是早就知晓祈福日背后的秘密了。
只是无妄为何,能安然无恙地从芳华宫出来?
像是洞悉了她心底的想法,又像是从未想要隐瞒,无妄声音极轻,轻到洛九需得全神贯注地听着:
“僧并不想度化殿下。”
“皇后自然也就没有杀害贫僧的理由。”
而无念,为了他回梵音寺避免师父的责罚,在得知墨离今晨会来芳华宫,便擅自做主,企图度化墨离。
若非他及时赶到,无念便和往年死去的弟子一样,身首异处了。
任何有关墨离的事情,风瑶都会极其上心,她绝不会容忍自己精心呵护的儿子被和尚度化。
因此,洛九虽觉得无妄这个理由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但也合情合理。
这也正是祈福日每年照常举办以来最大的疑点。
梵音寺每年都会为帝后诵经祈福,绝不可能只有今年才有度化墨离的想法。
除非前几年的人,都已经死了。
改自“你坐明堂上,不要沾风雪。”——《将进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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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