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离到底是没能吃上一块糕点。
食盒里摆放了近十块样式精致的糕点,都被云亓寻了理由全部下肚。洛九捏起哪块,他便要吃哪块。
洛九盯着空落落的食盒里残留着的糕点屑渣,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
“今日午膳用得少,眼下是真的有些饿了。”云亓不紧不慢地解释着,甚至还知道喝几口茶水顺顺喉咙。
“你怎么了?”他垂下眼帘,任由茶水飘散的热雾扑在眼睫上,明知故问道。
“那是我为......”洛九到底还是没忍住同他说话,话到嘴边却被她生生咽了下去,继而语气有些恼怒,“你一个人把糕点都吃完了,我们二人吃什么?”
虚弱的咳嗽声在她身后响起,她侧过身去看,只见墨离苍白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他极缓地眨了下眼,声音也同样轻缓:
“不碍事的。”
“我身子不好,糕点难消化,本就是不能吃的。”
他的语气甚是平静,让人一时辨不出是为了打个圆场,还是真的不能食用。
但这番话说出口,洛九若再与云亓置气就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她抿着唇,不再说话,默默走到园中赏花。
红色身影离得远了,直至确定那距离不会听到他们的谈话,墨离才惋叹一声,“兄长,何必如此?”
云亓单手轻扣茶盏,抬了眼睨他。
“你是喜欢九姑娘吗?”
他的视线逐渐看向园中的少女,又过了一会儿,耳边浸入墨离清晰且失意的声音,“想必是喜欢的。”
云亓轻垂眼帘,将眸中情绪敛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二人走后,墨离披着厚重的狐氅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都没动。温暖的阳光大片撒在园中,照在他身上,也未能暖上分毫。
他低着眼,忽地伸手去捻那食盒里的糕点屑渣。
墨离在日光照射下,看着自己苍白的指尖上沾的些许米色碎屑,许久后,放到嘴边,用舌尖轻轻舔舐。
似有若无的甜扩散在口腔中,他的眉头却轻轻皱起。
原来,这便是甜吗?
回承名殿的路程很短,只肖几分钟便能走到。洛九和云亓也不是每日回殿都有话要说。
但大多时候,他们都会拐弯抹角地聊些东西。
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两个人都像是刻意避着对方,谁也不曾开口。洛九嘴上虽然不再念叨,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气闷的。
谁知云亓也似赌气般的不曾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无言地回了承名殿。洛一听到熟悉的铃铛声,刚抬起眼,就发觉二人之间的气氛不一般。
布菜的手瞬间顿住,她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继续。在她犹豫之际,云亓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却不是对洛九说的。
“做你该做的。”
于是,洛一只好继续低头布菜。君上与她是神族,不必拘泥于口腹之欲,所以御膳房做的膳食每每都只给洛九一人食用。
纵使二人闹了别扭,君上也还记挂着洛九的一日三餐。
她在心里暗叹一声,等回过神来,桌上的菜肴也已布好。洛一抬起头,刚要唤洛九吃饭,就见少女亦步亦趋地跟在君上身后,进了寝殿。
云亓知道自己身后跟了一个尾巴,他没打算理,她饿了自会去前厅吃饭,所以也不会跟他太久。
忽然间,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他脚下的步子停了下来,低眼去看腕间纤细白皙的手指,却仍是一言不发。
洛九见他这副模样,亦是生出了一点倔强。她只攥着他,不说话。
天色变得极快,方才晴朗的日空忽来一场大雨。迎面是湿寒的风,耳边是噼里啪啦的雨声。
清冷无人的长廊里,他们就这样静默地僵持着。
洛九自以为足够了解云亓,但眼下的情形却是实实在在地困扰了她。她已经有段时日,感知不到云亓的情绪了。
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断开了。也正是离了这样的羁绊,她才恍惚发现,自己也许从未看清过他。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开口问道:
“不过就是些糕点罢了,君上何至于生气?”
雨声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乱糟糟地洒了一地,乱人心绪。
云亓神色依旧淡淡的,这些事情根本谈不上生气。起初他不愿见洛九接近墨离,加之今日洛九为墨离做的糕点,不过是不想他们二人单独产生什么联系。
他不想看见洛九为了其他人折腾自己,全然把他抛之脑后。
仅此而已。
但今日墨离的几句话,倒是点醒了他。他对洛九生出了不一般的情意,那她呢?
“你做这些糕点,”
云亓缓缓开口,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异样,“只是为了心中的愧疚吗?”
有风轻轻拂过洛九耳畔的碎发,她近乎失神般,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手上力道松了几分,雪青色的袖口从她指尖滑走。
他知道。
他竟然都知道。
过了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过,会帮君上解决此事。”
那是她在森罗殿承诺过的话。云亓既忧心人界之变,那她便替他摆平祸乱。所有变数,都在于墨离。
只要他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多可笑啊。她现在同之前自己唾弃的天耀子民,并无区别。
左右不过都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逝去,只是她选择了相对心安的方式而已。
洛九不愿背弃心中引以为傲的道义,但她如今所做的,就是将满腔赤诚坦露出来,都显得假仁假义。
墨离剩下的日子过得越快乐,她的愧疚才会越发隐秘地沉入心底。
“你开解他,是出于愧疚,”
云亓终于转过身来看她,嗓音平静,“那你告诉我,”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眸子闪动着细碎的光影,“我算什么?”
是觉得他可怜吗?
她说的一字一句,他都记得。
她说要为自己排忧解难,哪怕她是个极重感情之人,哪怕她不忍看墨离赴死,她为了他,还是如此做了。
所以,洛九对于他又是出于什么?
这个答案,远比吃味更加重要。
“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做自己为难的事情,”
云亓侧过眼不再看她,“反倒是你如此做,为的什么?”
他问的,已足够直白。
寂静了不知多久,洛九忽道:“墨离让君上想起神界太子了吗?”
云亓的沉默,便是答案。她直直地看向他的侧脸,又问道:“君上如今,可还想了结墨离?”
墨离和神界的他,有相似之处。
她知道。
这次的沉默,却让洛九捉摸不透是什么意思,好在云亓开了口,凤眸里照旧是一片淡漠,好似白日温情只是场梦,他说:
“生老病死,皆有定数。”
这句话洛九在森罗殿听了无数遍。如今的意思,却是墨离的生死全凭生死簿上的阳寿期限决定。
他不会轻易了结墨离的生命。
洛九不知云亓是何时改变了想法,也许是看墨离时日无多,也许是看他心性正直,没有继续服用人族寿元,又或许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慈悲为怀的帝君风采了。
或者说,是他心软了。
“所以,就由我来做这个了断罢。”洛九抬起眼,认真说道。
对上云亓疑惑的视线,她浅浅一笑,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我与君上不同。”
“我没有君上那么大义,天下苍生我庇佑不了。”
“但我也想尽我所能,守护我在意的人。”
他为苍生,而她只为一人。
云亓面对苍生和墨离会如何选择,她清楚但不在意。她只知道,他并非绝心绝情之人。如果做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十分容易。
那便由她来结束罢。
她来承受所有苦痛。
......
夜渐深,雨更浓。
房内一盏灯火闪烁,映照少女平静无波的一张面容。洛九没有关窗,斜雨扑打着落进窗沿。
冷雨打檐的脆声不断,她静默地听了会儿,脑子里像是有一团怎么也理不清的乱麻,细密的雨声是越听越烦,她最终还是拿起一旁的红莲伞出了门。
一道红色身影漫无目的地顺着宫道温吞走着,沙沙的雨声像摩擦的绸缎声,掩盖了金铃的清脆声响。
然而,一阵清净的念经声在周身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洛九神色微动,伞面轻轻抬起,看到匾额上写的敬文殿三字,她才惊觉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这处宫殿。
诵经祈福乃是皇城要事,故而梵音寺的和尚都被安排在敬文殿休憩。敬文殿虽说是朝臣议事的地方,但总归还是有地方供人临时居住的。
不知为何,洛九烦乱的内心在听到经文的那一刻,便神奇地安定了下来。
她撑着伞站在宫墙脚下,默默地听着里面传来的念经声。雨声过大,只能模糊听到零碎的声音,连同诵经人的音色也一并模糊了。
故而诵经声止,伞下的视线里出现了一角雪白衣袂,洛九抬起纸伞,在细密的雨雾里看清和尚的面容,才觉得有些诧然。
但仔细想来,也并不是那么意外。
无妄没有撑伞,雪白的袈裟上很快就濡湿了一大片。见状洛九将伞面移过去一部分,与此同时,那道清净平和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同经文一般让人听了心感沉定:
“施主听了这么久,可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