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冷清的皇宫，难得有内侍宫娥在宫道上忙碌地游走着。
洛九刚迈出大门，便见经过东宫的宫女捧着斋饭驻足朝她行礼。宫里的人，似乎都默认了她与墨离关系匪浅。
对于她往来东宫的行迹，也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的。
在朱红色的宫道尽头，一群身穿白色袈裟的和尚远远走来。洛九一眼就看到了行至最前方的和尚，眉目如画的容貌，清净慈悲，仿佛不曾被尘世污染过。
而他也似有感应般朝她这里张望，在看见洛九的刹那之后，无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遥遥相望的对视中，他轻点了下头，随即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地继续往前走。
一群人走到东宫门前，只见无妄侧头吩咐着什么，然后无念便带着师弟们离开了。熙攘的朱红色宫道上，只剩一人白衣胜雪。
无妄手中转动着佛珠，视线从东宫牌匾上缓缓下移，清澈的双眸里闪烁着疑惑，但他只嘴角扬起，笑看着洛九。
“女施主，别来无恙否？”
大抵知道他所指的，是先前的脚伤。洛九点了点头，从台阶上走下来，“无妄师父是来为帝后诵经祈福的？”
无妄半低着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手里的佛珠，淡淡说道：“正是。”
慧觉大师正在闭关圆寂，所以今年为帝后诵经祈福的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慧觉大师的关门弟子无妄身上。
他是梵音寺千百年来最得意出色的弟子，慧根极佳。
由他领头，梵音寺的住持们也觉得很是稳妥。
“没想到，我们竟然还能在皇宫里遇见。”午后的日头正晒，洛九抬起一手挡在额前，微眯起眼。
“僧也没想到。”
阳光在他光洁的头颅上反射出细碎的亮光，无妄整个人沐浴在尘光之下，出尘高洁得像是一幅如梦似幻的画。
转动佛珠的手微微停顿，他低眼看着洛九脸上投下的那片阴影，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先前僧并不知道，女施主是宫中贵客。”
在来的路上，有宫女八卦，念叨了几句。
说这东宫闭门藏娇，藏了位戴金铃的美娇娘，迷得皇子神魂颠倒。
他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之人。这些听上去不过尔尔，但那宫女只是提及金铃二字，他耳边仿佛又似真似幻地响起了那阵铃铛声。
随之浮现的，是那张明媚的脸庞。
他轻轻地眨了下眼，却发现并不是幻像。一袭红裙，一盏金铃，方才出现在脑海里的人影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的宫门台阶上。
而眼下，他又以不知作何的心境，别扭地说出了这句话。
洛九何等聪慧，只无妄这样一说，便清楚了其中缘由。她日日前往东宫，宫中难免会有闲言碎语。她清者自清，本不会理会。但无妄生得干净，不好教他染上尘埃。
她微微转头，对上无妄有些沉着的视线，“莫须有的事情，倒是让无妄师父听了个笑话。”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无妄低下了眼，避开她干净的目光。他闭了闭眼，心里默念了好几句佛号，对于洛九坦然的解释，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罪过，罪过。
不过洛九也未放在心上，无妄此等对凡尘大彻大悟之人，自是有自己的见解和定夺。她只是解释一二，希望他成佛的道路走得顺畅些。
好叫她今生能见得凡人成佛。
无妄并没有忘记此番前来的用意，他复而抬眼，看向东宫的牌匾，“殿下可在宫中？”
皇子自然是在宫中，这句无异于是废话。洛九敏感地察觉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过往回忆如剥丝抽茧一般在脑海里逐渐清晰。
人界大乱，连久居冥界的云亓都被惊动了。诚然是靠生死簿才觉察到的，但人界远近闻名的佛门圣地梵音寺难道不会有所动作吗？
人界边境那一遭，洛九是有怀疑过梵音寺和皇室有见不得光的勾当，是以才帮皇室遮掩一二。
但事实证明，她想错了。
可如今她看到无妄，却又不得不怀疑，梵音寺当真只是为了帝后诵经祈福这么简单？
照无妄秉性，他不可能对妖物祸乱人界，坐视不理。先前他从未出过梵音寺，对这些事情不知晓也是在理，可如今他出来了，并且被指派为诵经的人选。
前往都城这一路，他一定见到了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
洛九不知他现在作何打算，亦如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看似漫长的沉默里，无妄率先开口打破僵局，他单手合十，眼眸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师弟们还在敬文殿等僧，僧就先行一步了。”
赤红色的宫道长得看不到尽头，白色衣袂悄然消失在拐角上。洛九出神地看了一瞬，转身回了承名殿。
“师兄！”
无净心性尚幼，坐在蒲团上打坐也耐不住寂寞，时不时睁开眼活动筋骨。眼下，正好看见一人朝殿内走来，他心下大喜，不禁喊出了声。
坐在他旁边的无念低叹一声，缓缓睁开了眼。他先是警告似的瞥了一眼无净，才看向无妄。
师兄弟前后脚差了不足一炷香，照往常超度的时辰，他此刻不该出现在敬文殿里。
无念起身，走到无妄身边低声问：“师兄，怎得这么快就过来了？”
他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在地上打坐的其他弟子们，又添一句，“可见着皇子殿下了？”
这次洛九没有猜错。梵音寺表面派他们为帝后诵经祈福，实则前来都城的真正目的，便是度化墨离。
后者任务隐秘，知晓此事的只有无妄和无念两人。
无念道行不够，所以度化墨离的重担自然落在无妄身上。方才，他正是以此为由支开了无念等人。
“我并未见到殿下。”无妄身姿挺拔，语气坦然，并未想要对无念隐瞒分毫。
“为何？”无念语气稍有些急切，瞥见无净好奇的视线，他深吸一口气，眸光似有不解，只是放低了声音，“是殿下不在宫中吗？”
墨离定在宫中，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无念这是在——替他找补。
无妄沉静地低眼看着地上铺着的琉璃地砖，语气淡淡的，分辨不出情绪，“我会见到他的。”
无念自然知道他们是有机会见到皇子的，祈福日所有皇室血脉都要出席。但大庭广众之下，并非度化墨离的最好时机。
他们最好还是找个无人打搅的时候。所以，无妄说这话时，他就下意识以为师兄是找到了合适的时机。
“师兄打算何日动手？”无念眼里涌动着兴奋的光彩。
无妄仍是看着那地砖，没有动。他手里转动的佛珠片刻未停，闻言才抬起眼皮，沉静地看向无念，眸底没有丝毫杂质：
“我何时说过要动手了？”
那眼神太过清澈，倒映着他跃跃欲试的脸，看得无念不自觉地后退了小半步。
无妄身姿笔挺地站在灯火掩映的敬文殿中，身上散发着浅淡的佛光。
纵使杀戮已然过了很多年，尸山血水的敬文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血障的蛛丝马迹被全部消除，他也依旧能够听到大殿内死去冤魂的哀鸣。
师父交代的，此行墨离必须被度化。
人界，没有几年能够等了。
无念满脸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明明师兄还是那副清净慈悲的模样，他却觉得师兄好像在无声无息间变了，“师兄，你忘了师父怎么交代的吗？”
无妄素来最听师父的话，师父养育他、教导他，是他最敬重的人。但这次嘱咐的，他办不到。
他站在大殿中央，无数灵魂的低声啜泣环绕在他耳边，他只能听见金铃声响，一下，又一下穿透过层层呜咽。
“无念，我不能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无妄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心中清净，眼里自然清澈，“殿下或许并非妖物，我等见了自会知晓。”
无念嘴里喃喃着，“师兄，你果真变了......”
从为那个孩子超度起，或者再早些，也许从那个红衣女子开始，师兄就变了。
“我没有变，”
大殿内，无妄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轻声说道：“我只是悟了。”
善恶在心地，不在表面。
......
洛九在承名殿的小厨房做了些糕点，她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才提起食盒返回东宫。
正巧墨离舞剑得了空闲功夫，她便沏上几杯热茶就糕点吃。
墨离身子不好，她便以滋补的食材碾成粉末，制在这糕点团子里。他虽看着孱弱，心性却是坚定，若是她直接把心意表露出来，他恐怕不会接受。
洛九在食盒里挑花了眼，拾起一枚样式精致的桂花糕。
云亓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浮了浮茶沫，余光里一只素手径直掠过了他。
洛九伸出的手还未递到墨离跟前，就被另一只手凭空夺下。当着墨离的面，他就这样攥着她的手，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将糕点喂进了他的嘴里。
指尖堪堪擦过他的唇角，洛九下意识蜷起手指，似火烧般从他掌心里抽离出来。
云亓垂下眼睫来看她，那样轻的声音里夹杂着他意味深长的情绪：
“不是只做饭给我一人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