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皇宫里挂上了金黄的灯笼,随处可见梵音寺的旌旗。
因为风瑶的吩咐,洛九轻而易举地就能得到做风筝的材料。她和云亓一道出门,瞥见宫道上难得的装饰,有些好奇,“宫中近日有什么法事要做吗?”
进宫前,她确实听无妄身边的弟子说过,他们此行是要来都城的。
“诵经祈福是宫中流传下来的传统。”云亓淡淡说道。
风瑶他们二人,擅自干扰人界秩序,为了尽可能减少外人知晓,该有的礼仪法制自是一项都不会落下。
也许,今年会不一样。
墨离安静地坐在房中,与前几日不同,他命人将帘帐都收了起来,加之门窗都打开后,房间比往常都要更加明亮。
桌上放着的两杯热茶凉了,他便亲自倒掉再沏上新鲜的。
如此循环往复,消磨掉了等待的时光。
听到熟悉的铃铛声,他搭在腿上的手掌不自觉攥紧,深吸了一口气才看向门外。
洛九其实并不算是娇小,只是云亓生得高挑,所以从他的角度,很轻易就能看到洛九身后的人脸。
良好的教养礼仪,瞬息让墨离回过神来。他执起茶壶,又拿了个新的茶盏沏上茶水。
洛九从云亓手里接过东西,提议道:“今日天气好,不如我们去花园里做风筝吧?”
她既开口,云亓岂会不依,同样的道理也适用在墨离身上。
宫人很快便将桌椅在花园里摆放整齐。
天光明媚,春花烂漫。
墨离穿得却和冬日一样厚重,他们都知道他是因为没有人族寿元支撑后,身子变得更加虚弱了。
他每一个费力的动作,都给洛九一种随时会身亡的错觉。
尊贵如谪仙的云亓自然不会因为做风筝这种小事而动手,所以真正做风筝的只有洛九和墨离两人。
他单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看洛九画筝面、扎风筝。
筝面角落里写了一行小字。
云亓心思微动,俯身去看。那上面写的是——心有缱绻,望若初见。
对于他的忽然靠近,洛九周围霎时被一片清淡的茶香包裹住。她的身子有半刻僵硬,只能小幅度地移开眼,用余光瞄着他。
“国师大人,这是做什么?”
对外,她和洛一都十分自觉地称呼他为国师大人。
“字写得不错。”云亓说。
但洛九莫名觉得他意不在此,她回过眼看向风筝上写的小字,微不可察地抬起唇角,随即脸颊蓦地红了起来,显出一点莫名其妙的拘束。
忽地,她倒吸了口冷气。从云亓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侧身捂着什么,他直起身子,拽着她的手腕迫使她转过来。
洛九始料未及,不解地看向云亓。
云亓的目光却落在她出血的手指上,在须臾间,那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洛九正想开口解释,低下眼看到不复存在的伤口,想说的话一时哽在喉头。
她新奇地举起手看了又看,凑近他几分,低声问:“君上施的什么法术,竟有此等疗效。”
云亓没有否认,只在看向她的眼里登时晦暗了几许,脑海中竟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才过三百年就开花的彼岸花。
忘川那日,唯一的变数就是洛九。
或者准确的说,是洛九的血。
——她的血,可复生万物。
“九姑娘怎么了?”一旁的墨离见他们二人久久没有动作,不禁问了一句。
洛九古怪地瞥了一眼云亓,随即转过身笑道:“没事。”
她扎好自己的风筝,便去旁边协同墨离,他生来就是锦衣玉食的皇子,还从未做过手工活,难免生疏慌乱。有了方才的前车之鉴,洛九这一回扎得格外仔细。
两只小燕风筝竞相飞在东宫上空,随着放出去的绳索,飞得愈来愈高,墨离心里久违地感到畅快。
鬼使神差的,他侧头看向云亓,问:“国师大人,可会使剑?”
“......自然。”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云亓有片刻的怔忡。
“那国师大人,可愿教我?”他问的真诚,眸光沉甸甸的,坠得人无法拒绝。
别说墨离如今是副破败不堪的身子,便是天赋异禀的神仙,也很难从云亓手中学会一二。
帝君光华,本就望尘莫及。
纵使帝君觉得神生无趣,也不会平白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蹉跎时光。
但云亓却应下了,他在紫檀椅上坐得笔直,轻抬的紫眸里流转着迷离的神情,“跟我学剑,很难。”
“我不会因为你是太子殿下,便宽容几分。”
随着这句话,他眼前的场景倏地变幻成了谴云宫。那年桃树正盛,墨衣少年脸上带着淤青,也是如此坚决地说要跟他学剑。
而他亦然,重复地说着跟当年一样的话。
一字不差。
墨离想要打破十七年以来强加在他身上的枷锁,云亓愿意教他剑术,他求之不得,所以他根本不会因为学剑困难而选择逃避。
所有束缚,他会一一解开。
所有困难,他都会克服。
“求国师指教。”墨离忽地屈起右膝跪地,言语诚恳。
皇子下跪朝臣,于礼不该。但这礼,云亓受得起。他看向地上半跪着的身影,似是在看墨离,又似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见状洛九便找了个由头,离开东宫。
云亓召出扶桑剑,并不因为墨离是初学者而放低要求,他所舞的一招一式都极为繁琐难懂。虽然说过不会特殊对待,但他舞剑的速度仍是刻意放缓了几分。
尽管如此,仅凭几眼功夫,根本不可能完全记下来。
招式落下,他将目光投向墨离,意思明显。
而墨离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他将厚重的狐氅脱下,身躯登时变得瘦削,好似风一吹就会散架了。
他眼里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彩,伸出一手,“我来吧。”
沉默半晌,云亓将剑柄递到他手上,声音清冽平淡,“不必勉强。”
在云亓默不作声的视线里,墨离极力回想刚才的一招一式。他从没握过剑,因此提剑的身姿有些狼狈和局促。
他努力地复刻着云亓舞的招式。其实框架大差不差,只是因为他的生疏才显得滑稽可笑。让人平添觉得,是在班门弄斧。
而云亓从始至终都只是沉默地看着。
一番活动下来,墨离身上早已出了层薄汗。他抬起手擦了擦额角,余光瞥见云亓始终一副淡漠的样子,心中莫名升起一股难言的羞愧,他将扶桑剑还给云亓,问:
“国师大人......可是觉得我太过愚笨?”
“你很聪明。”
云亓神情淡薄,徐徐抬眼看向那累得满头是汗的少年,“勤加练习罢。”
他这番话并不是在安慰墨离。墨离过目不忘,能将这些招式记下已属不易。况且他是魔界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血脉,天赋自不用多说。只是这具残败的身体,确实拖垮了他。
得到云亓的肯定,墨离心中那股难言的羞愧消散开来,被欢畅所取代。他走到云亓身边坐下,为自己倒了杯热茶。
见云亓手边的茶盏空了,便顺手又为他添满了。
“国师大人看上去年纪与我相仿,若是不嫌弃,你我二人便以兄弟相称罢”墨离双手举起茶杯,等待他的回应。
“我在皇宫里,没有朋友。”
“皇姐们要么是嫁出宫去了,要么是嫌我不详,也不愿与我多亲近。”
想他贵为天耀城唯一的皇子,是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人选。自出生起便闹得满城风雨,风雨飘摇的十七年,虽然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日子,但是却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血缘关系的皇姐都对他避之不及,何况外人呢。
云亓不知是被他的哪句话触动了,他的手在茶杯边缘摩挲着,最终缓缓举了起来,杯盏清脆的撞击声落下,他先抿了一口热茶。
“那我便作......你的兄长罢。”
云亓知道神族会记得历劫后的记忆,他虽躲着润洵,却也不怕他记得这段记忆。反正两万年前,他也是另外一人的兄长。
因为从前在神界,云亓也一样没有朋友。
境遇虽有所不同,但也相差无几。一颗蹴鞠,踢进了谴云宫,打破了他数万年平静的生活。
润洵就像是他童年缺失的那部分,天真无邪,热烈张扬。
他不用背负守护天下苍生的责任,整日游手好闲,只知玩乐。神界令人头疼的小霸王,屡屡在谴云宫碰壁。
众人都以为润洵是一时兴起,要不了几天就会放弃。毕竟帝君云亓,淡漠得不近人情,一心为道,普济众生。
只有云亓自己知道,他是捧了一颗真心,来与自己打交道的。
润洵在院里踢蹴鞠,饮桂花酿。他便在一旁念书,练剑。
千万年来叫嚣蓬勃的**,被他克制得很好。仿佛只要看着润洵无忧无虑地成长,他便能从失去的东西里得到慰藉。
只需要牺牲他一个人,便能换来千千万人无忧无虑地生活。
润洵时常会问他,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过很快,他便会自顾自地回答自己的问题:无聊也没关系,润洵会陪着兄长。
他们明明是在同一天出生的,他却唤自己兄长。
起初,润洵不肯唤他兄长。他什么都不会,提不起剑、没杀过人,唯一能称道一二的便是蹴鞠和推牌九的技术。
但他却信誓旦旦地说:“我来当兄长,以后我保护你。”
云亓听后无奈地笑了,“还是我来作兄长罢。”
他守护的芸芸众生里,多一个润洵也无妨。
回忆像细长的银线,淅淅沥沥。云亓耳边突得落入少年一声,清晰且坚定的声音:
“兄长。”
三千世界,恒河沙数,流年仓促。
这一刹那的际遇,对视。
时间就像是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但云亓又有点庆幸,有些东西,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