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时分，洛九寻了个借口离开，谁知墨离坚持拖着病弱的身子起身送她。
“莫不是九姑娘也瞧不上我。”他虚握着拳头，靠在门框上咳嗽了几声。
洛九也不好再拒绝，只得在他步子虚浮的时候搀上一把。
东宫的门敞开着，云亓的视线穿透过花园远远地，便看见一袭红裙的少女搀扶着瘦弱的少年朝门口走来。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司命提到的未婚妻，他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黑红交错的布料上，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搭着别人。
这别人，不是别个，正是墨离。
好你个润洵，有未婚妻还在这勾搭别的姑娘。
“小九。”
洛九隐约听见了云亓的声音，忽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满园鲜花和长长的廊道，并无他人。
墨离见她神色张望，以为她是掉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不由得问：“怎么了？”
洛九收回搜寻的视线，摇了摇头。
想来是自己听错了罢。
“小九。”
这一声她听得真切，语气里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无奈。她正欲抬起头，眼前忽地掠过一抹雪青色，她扶着墨离的手瞬息间被来人握在掌心。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只能听见他说：
“还是我来扶着墨离殿下吧。”
有一种怪异的安静弥漫在三人之间。
原本相扶的两人被云亓分开，他一手紧握洛九，一手搀着墨离的小臂，横亘在两人中间，阻挡了流转的视线。
墨离对于突如其来的意外有些愣怔，他木讷地对上云亓的视线，在对方略带攻击性的眼神里显得有些势弱。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凡人话本里写的一眼万年，大抵就是如此吧。
云亓躲了他两万年，竟以这种见面不识的身份再次相遇了。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墨离问。
这话有点耳熟，在前不久有个人也同样问过他，云亓不禁有些语噎，他松开搀扶墨离的那只手，语气不甚客气：
“从未。”
墨离活了十七年，还从未跟别人打过交道，所以也看不懂别人眼色。反倒是他自己觉得方才那句话有些唐突了，他歉然地笑了笑，“抱歉啊，我只是觉得公子有些熟悉罢了。”
一直当透明人的洛九目光不停在二人间扫射着，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墨离，这位便是天耀城新上任的国师——云亓。”
“......原来，是国师大人。”那双琉璃色的瞳孔在一瞬间熄了光亮。
洛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在想敬文殿曾因他有过三天三夜的杀戮，也许是在想云亓会对他的未来占卜什么，但她只知道，墨离剩下的时间不能再被蹉跎浪费了。
她刚要开口劝解，就被云亓抢了先，“殿下放心，你还有更好的未来。”
若旁人说这话，他肯定是不信的。但眼前之人，是天耀城的国师。历任国师占卜，从未出错......也许云亓的话，他可以相信。
墨离的视线从云亓身上移开，缓缓落在一旁的红裙少女身上，他望向少女的眼里带着微弱的期盼。
只这微末的光亮，在苍白着一张病态的脸上，都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九姑娘回去吧。”
“明日不要忘了同我放风筝。”
......
洛一和司命在东宫外头候着。随着人声渐近，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让出一道。
“你还要和他一起放风筝？”云亓问。
“怎么了？”洛九理所当然地反问。
“......”云亓憋了半天，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也要一起。”
“好啊。”
打情骂俏的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宫门外还站着两个人。等云亓他们从面前经过后，司命才敢抬起头来。
他不经意瞥到那个红色背影，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洛一见他没有要走的迹象，好心提了句，“司命神君？”
司命回过神来，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心里却因为某个人而掀起了惊涛骇浪。沉默半晌，他若有所思地发问：“月鹿神君，若有朝一日帝君涉险，你能为帝君做到哪步？”
“自是舍身，护帝君周全。”洛一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她虽不知司命为何发问，但她所说的一定会做到。
洛一原是帝君身边的一头金色小鹿。帝君所到之处，便是光明。自她被帝君收为神兽，帝君所到之处，便由金光铺道、金鹿开路。
众人只需听得金铃声响，便能知道是帝君云亓降临。
幸而得帝君点化，她才能化形成神。
在这漫长的数万年时光里，帝君去哪，她便去哪儿。
她此生，绝不背叛云亓。任他是帝君亦或是君上，只要是他，她就愿意追随。
“如此，甚好。”司命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神兽化形的个例太少，偏偏洛一就是其中之一。
果然啊，连同帝君的神兽都非同凡响。不仅能化形，还得以晋神。
但洛一却因为司命的这一眼没来由得心慌，她不惧死亡，更遑论是为帝君而死。她只是好像......从他那一眼里，看到了不详。
-
芳华宫。
风瑶沉默地半躺在贵妃榻上，听着底下人事无巨细地汇报墨离动向。
近日来，有个名字提及得频繁。
她轻抬起手，止住底下人的回话。一双血红色的眸子底下有暗流涌动，思量片刻，她柔声吩咐下去，“洛姑娘在皇宫若是有需要之处，一应备下，不可怠慢。”
“是。”
就在这时，殿内不合时宜地响起了第三道声音。
“瑶儿。”
随着来人的一声呼唤，底下的人头垂得更甚，态度也越发恭敬，“奴婢参见陛下。”
得到示意，其余人纷纷自觉退下，将空间留给二人。
“你来了，墨凛。”风瑶以手撑着借力，从贵妃榻上坐直身子，神伤好几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喜。
来人正是魔君墨凛，他们二人施蛊附身在天耀城皇帝和皇后身上，才不至于闹得魔族祸乱人界一事人尽皆知。
但风瑶若是早些知道，皇帝二人囚禁在芳华宫，连同那一系列腌臜事会被墨离撞见，她就该早下杀手，永诀后患。
她和墨离也不至于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你去见过阿离了吗？”风瑶提及儿子时，神态总比往常还要再温柔几分，纵使他们二人决裂，她也只会把刀递给他，“阿离近日又长高了，连饭都要多吃半碗。”
看见她因为墨离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温顺神情，墨凛心里既痛又酸涩，他轻叹一声，坐到她身边，“还没有。魔界出了点事，我处理完回来便先来看你了。”
他们二人自小青梅竹马，风瑶是打心底里喜欢墨凛，好在墨凛争气，也没叫父皇失望，二人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亲。
他们数万年如一日地相处着，既有琐碎的日常，也有波澜壮阔的浪漫。
风瑶是上任魔君的掌上明珠，出身尊贵，天真单纯。加之魔族千年难遇的高手墨凛自小陪伴呵护，那在魔界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的地位。
她本该幸福美满地过完这一生，有夫恩爱白头，有子承欢膝下。
白玉无瑕的人生轨迹上，却赫然有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瑕疵。
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对那个人的恨就多一分。她巴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纵使如此，也远远抵不上她心里的痛。
“我一个人在人界也能应付得过来。”风瑶侧头看他，将眼底的哀伤与凶戾隐藏得很好，“不过......帝君来了。”
墨凛稍稍皱了眉头，随即关切道：“那你可有受伤？帝君是为了......阿离而来吗？”
他又细细检查了一番风瑶上下，确保她没有因为墨离而与云亓动手。
帝君的实力，恐六界还未能有之敌手。
这检查也是徒劳，因为若真动起手来，风瑶不可能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但墨凛只有亲眼看见风瑶没有受伤，才能放下心来，他安静地等待她的回答。
事实上，他顷刻间就想好了对策。
风瑶和墨离，倘若真到了抉择的时刻，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不仅是因为他深爱风瑶，决计不会让她以身犯险，更是因为墨离的存在，只是二人编织的一桩美梦罢了。
风瑶不知道，不代表墨凛不知道。
魔族世代传承下来的古老巫蛊之术，为六界所畏惧。它成为魔族称霸利器的同时，也为魔族纯正血统下了不可逆转的诅咒。
魔族正统皇室只能诞下一个子嗣。
这便是天地秩序的制衡。
所以在实力为尊的魔界，魔君子嗣若是女子，同样也会受到万魔尊敬。
因为，那是独一无二的血脉传承。
“帝君，不，不是帝君。”风瑶拍了拍墨凛的手背，示意他放宽心，“是君上。”
经她这一强调，墨凛几乎是瞬间便想清楚原由。
两种尊称，却是两种不同境遇。
若他为帝君，人界之事，他必须管，所以墨离必须死。
若他为君上，人界之事，他管不了。他只能安分守己地看着，看生死簿上墨离的阳寿期限到哪一日，他才能在哪一日死。
背后蕴含的深意虽是如此，墨凛却觉得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
那可是光风霁月、慈悲为怀的帝君云亓啊。
是一人生，方天下生的六界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