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洛九答应了去东宫找墨离,所以此刻云亓坐在主殿里喝茶,对于她的出现并不意外。
她一定不知道,自己一心想要感谢的神界太子,就在东宫。
“小九。”云亓喊住了她。
洛九不明所以地转过身,见他抿了一口热茶,在窗棂外落进来大片的天光里,清浅地笑了。
“酉时接你回来。”
洛九应了,转身之际却又觉得奇怪。明明昨日从东宫回来还不太高兴的,今日怎么放人放得如此爽快?
直到她走到东宫门口都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索性便不想了罢。她照常推开门,轻车熟路地走到墨离房外。
她屈起两指,礼貌地叩了叩门。
屋内,迟迟没有反应。
洛九又叩了叩门,语调上扬,“殿下,殿下?”
屋内传来微弱的压抑着的咳嗽声,却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她心下一沉,伸手推开那道门。
昏暗的房间里,唯有一扇窗户大开着,其余都被帘帐层层遮住,连灯都未曾点上几盏。
洛九看到床榻上消瘦的人影,靠着软枕咳嗽,脸色比以往都要苍白。
“......你来了。”墨离费力地抬起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但那也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他很快就压下乌黑的眼睫,虚弱地咳了几声。
只是须臾,洛九便想明白了缘由。她先是点了灯,又拉开厚重的帘帐,最后才快步朝墨离走去。
斗柜上的药早已晾凉,却无人来热。
是宫人拜高踩低,苛待于他,还是他根本不想喝。
一目了然。
洛九端起药碗,正欲为他热药,她的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冰凉的药汁洒出来些许,渍在名贵的床榻上,洇出了几朵深色的花。
“不必麻烦了。”墨离感受到手下不属于自己的温热体温,似是被烫了几分,连忙撤回手,“你以后也不必来看我了。”
放碗的动作一顿,洛九侧过头去看他,眼神里透露出了不解。
她缓缓直起身子,双眸定定地看着他,“殿下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我并......”墨离本想说自己并非是这个意思,但触及到她眼底的认真时,忙不迭改了口,连语气都有些生硬,“本宫是皇子,听主子吩咐是你的本分。”
洛九没有说话,房内一下子安静到他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是紧张,也是不安。
这一切都紧紧系在她的回答上。
他既希望她能够应下来,又希望她能够推脱一番。如此矛盾,如此贪婪。
“......殿下当真一心求死吗?”洛九答非所问的一句话,问住了墨离。
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后,讽刺在他苍白的脸上一闪而过,眼中却露出一丝哀伤,“死多容易,于我来说却难如登天。”
“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受。”洛九说,“但我以为,殿下是想活的。”
床上的墨离安静地躺在那里,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在琢磨什么难题。他的神色难得在一副宁静之中带着些许愕然。
洛九背手走到窗前,任风吹起她的发丝,宽大的袖袍灌了风,显得她纤弱的身形更加瘦小。
一片寂静中,她望着花园里的春意,缓缓开口,“殿下昨日问我还来不来,不是因为殿下真的想见我,而是想活下去......不是吗?”
墨离出生那日,举城鲜花凋零,但东宫却种了各式的花,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开得格外艳丽。
“我不知道为什么,才过了一日殿下就改变主意了。”背后是强忍的咳嗽声,洛九沉默地关上窗,转身开口,“如果殿下执意如此,那便是洛九高看殿下了。”
不肯喝药,便是他放弃自己的第一步。
被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盯着,好似内心所有想法都无处遁形。墨离用一种洛九看不懂的神情诉说着事实,“没有人会希望我活下来。”
“有的。”她坚定道。
若不是事实太过残酷,他几近要相信了她的话。墨离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下都像是花费了身上的所有力气。
没有了人族寿元支撑,他的身体可以说是瞬息间油尽灯枯。
墨离坐直身体,略显艰难地吸了几口气,才缓缓开口,“你是指,我母后吗?”
“不是。”这一次,她同样坚定地回答了他,“是你。”
气氛出奇得安静,安静到连窗棂上麻雀扇动翅膀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落日的余晖掩映在窗户纸上,将外头树杈的落影照进屋内。
洛九站在窗棂旁,撒得一身黄晕。
这一副模样落在墨离眼里,是如此耀眼,如此鲜活。然后,他就听见了似花开一般的声音,不负期待地盛开了。
“殿下想活,何须顾得旁人?”
“就从今天开始罢。”
“以墨离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
云亓的住所,承名殿。
宫殿在来时就被洛一设下结界。此刻她感受到空气中的神力波动,率先一步进去禀告云亓,“君上,神界来人了。”
“谁?”他翻着手里的生死簿,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
“司命神君。”
似是有些意外神界使者的人选,云亓在听到回答后闲闲地抬起眼皮,随后逐渐流露出某种寡淡无味的神情来。
“让他进来。”
司命神君并无神形,所以洛一只需将结界开一个小口,便能让司命的神力钻进来。
殿内虚空中逐渐化出一道模糊的影子,看不清面容,嗓音却是冰凉,“司命见过帝君。”
半晌后,他冲边上的洛一点了点头,视作招呼,“我有些要事要同帝君商议,烦请月鹿神君避让一二。”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洛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神君客气了。”见云亓没有动作,她便作揖告退。
从方才起,云亓就一直没有抬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生死簿上某个名字,淡淡开口,“为了润洵?”
除了在洛九面前,他向来惜字如金。或者说,是这天地间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多费口舌。
对于他没来由的一句话,司命难得有些愣怔,一时忘了尊卑,下意识脱口而出,“太子殿下也在此处?”
云亓淡漠的视线从生死簿上抬起来,落到虚空中的影子上,一言不发。
司命掌管所有神族命盘,润洵此番历劫,他不该不知道。
除非......
“臣下是为了帝君而来。”司命垂下眼,恭敬道。
帝君云亓从阴山一十八座地狱出来后,便入了冥界执掌森罗殿,两万年未曾离开。他并非不能离开,却仍一意孤行地封锁了和外界所有往来。
神族之人进不去,而他也不愿出来。
这其中的原由,也只有帝君一人知晓。
如今,帝君光辉重现于世。动荡的六界,终于又要再一次迎来光明。
而他,则负责保障帝君命盘按照既定轨迹运转,为帝君守护六界苍生扫清一切不必要的麻烦。
但云亓对这些似乎不大感兴趣。
“润洵为何在人界?”他的神色懒懒,像是随口一问。
司命作为臣子,对于帝君的发问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不慎跌入洗仙池,殿下为安抚昆仑山众神,亲自下界来寻了。”
原是如此。
也难怪司命不知润洵在人界了。
洗仙池变数太多,其中蕴含着天道的运行秩序。跃下池水,不能随心所欲前往别的地方,便是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但总有疏漏。
这倒是让云亓想起了某个人,他云淡风轻地笑了声,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润洵都有未婚妻了?”
“帝君离开神界两万年,自是不知晓此事。”司命说,“不过说来也巧,这婚事正是两万年前定下的。”
云亓对于别人的未婚妻不感兴趣,他合上手中的生死簿,不咸不淡地开口,“润洵就在宫中。”
“本君要知道他历劫的命盘。”
这件事本不难办,不过是司命动动手指头就能知道的事情。但在电光火石间,云亓出声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必了。”
他又翻开四月初四那日的生死簿,漆黑的笔墨上只有一个名字,在满页赤红里显得格外突兀。
墨离。
司命掌管神族命盘不假,可若此人,并非神族呢?
料是天帝郁仪都不会预想到,神族太子历劫的身份,竟然会是魔族太子——墨离。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润洵的真实身份。
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天帝。
润洵和墨离,原本根本不可能同时出现的两个人,如今却共用了同一具身体。
只能说,这强大的、无法摆脱的、造化弄人的宿命啊......
云亓久久地盯着那个名字出神,司命唤了他好几声,他才从墨离二字上抽回视线。
司命似乎还有话说,他忽地问道:“现在几时了?”
“快酉时了。”两万年未曾见过帝君,这君臣的相处之道着实让司命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先退下。”云亓站起身来,抚了抚雪青色锦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细心地调整了发冠的位置,才施施然往殿外走去。
在司命的一路追问下,他才施舍般吐出几字:
“接人下值。”
云亓:我对别人的未婚妻不感兴趣。
(几个月后)
云亓:那便解了这婚约。
岁然/洛九:......
润洵:我拔刀了。
云亓:你打不过我,我杀人的时候,你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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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