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君上才不愿离开冥界吗?”洛九沉默半响,哑声道。
是因为从未拥有过,所以便不去奢望吗?
或者说,是怕自己太过奢望,所以才硬生生阻断了这个念想。
“......不是。”云亓轻声地否定了,“只是我不想引起麻烦罢了。”
他若出了冥界,其余五界都会知道。因为太阳是他的象征,阳光所及之处,他的讯息便能传达。
冥界常年不见日光,倒是给他省了很多麻烦。
他留在森罗殿,自有他的私心。
此番出来,风瑶的动作很快,神界的使者估摸着在这两日也该出现了。
洛九静静地看着他,“那君上的名字,是天帝取的?”
照他这么说,天帝因为润洵的关系,应该对他也多有照拂才是。爱屋及乌,便是这个道理。
“......他不配。”他说。
云亓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如此大不敬的话,天上地下唯有帝君说得。
“在我降生那日,乾坤台上的符文刻着我的名字。”
天地孕育的神仙,自是由天道赐名。
洛九了然地点点头,“云亓是个好名字,粗略听来与运气相似。”她似是想起什么,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像我的名字,就如此平平无奇。”
听出她语气里略含撒娇的不满,云亓微笑起来,“你这是何意?”
“君上既有了洛一,还给我取名洛九,可见君上的随意。”她眼波轻转,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说不定还有什么洛二、洛三、洛四!”
被这番话弄得有些迷糊,云亓目光一滞,半晌后,笑道:
“小九。”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唇角的笑意,让原本随意取的名字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就算有洛一百,他也只会唤她一个人,小九。
“君上能和我说这些事......我很高兴。”洛九又抬起头,看向那片幽深静谧的夜空。听过他口述的夜空,她似乎也能感受到一点神界的生活。
云亓并不能理解她为何高兴,在他看来,那些事情不过是他漫长神生的渺小一粟罢了。既不有趣,也不长久。
但她爱听,那他便多说些。
其实大多事情都是和润洵有关的,因为那是云亓在神界,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恣意快活的日子。
这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刻意忽略了降生到成长的艰难日子。
因为只有喜欢一个人,才会与她分享自己的全部快乐。
“如果......”洛九顿了顿,“我能见到那位太子殿下就好了。”
对于她的话,云亓有些诧异,轻轻反问,“为何?”
“因为在我之前,能有一个人陪在君上身边,让你开心。”洛九说,“我想感谢他。”
“他的出现,不至于让君上在等我的时候,等得太久,太孤独。”
洛九字字肺腑,云亓被她眼中的真诚打动,神色中出现一丝罕见的怔忡。
凡人寿数太短,于他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但这番话太过赤诚,赤诚到打破了他残存的理智与平静——他已然相信,这空荡寂寥的万万年,他就是在等她。
所有亏欠他的,都由另一个人补偿给他。
琉璃一般剔透幽静的月光撒落了一地。云亓头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他轻声开口:
“小九。”
“我的运气,便是遇见了你。”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名字于他唯一的意义。
-
东宫今日难得敞开大门,风瑶拎着食盒进来,直到见到墨离时脸上仍还带着诧异,甚至诧异更盛。
他的房门从来不会敞开着,永远紧闭,像是困住自己,又像是困住她。
听到门外的动静,墨离没有抬头。他笃定了不是洛九,后宫中还愿意亲近他的,便只剩一人。
他继续神色如常地夹着桌上的菜,一口接一口送进嘴里。
“阿离。”风瑶柔声唤了一句,端出食盒里的热汤摆在他面前,“这是母后亲手煲的排骨汤,你尝尝。”
墨离连眼神都没有分给那碗汤,他淡淡地说了句客套话,“母后辛苦了,煲汤这种小事御膳房会做。”
风瑶看着他疏离的样子,心里尽是酸楚。她几度开口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只有零星几个字,“你尝尝。”
她主动将汤碗推到他面前,墨离几乎都能感受到,她炽热的目光聚在他埋头吃饭的头顶上,是那样殷切。
放在民间这该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
可墨离却觉得格外讽刺。
他本不欲喝汤,直到余光里看见了风瑶手指上的伤口。心里霎时被密密绵绵的针尖给刺了。
半晌后,墨离执起木勺,舀了一口排骨汤。
在风瑶满怀期待的眼神里,他略略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好喝。”
一下午的成果得到了肯定,比厨艺精进本身这件事更让风瑶觉得开心,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若喜欢,母后便常常做。”
“......不必了。”墨离放下玉箸,有些难熬地结束了这顿饭。
他抬起眼皮,触及到风瑶的神情,忽然觉得她有点陌生。
从前,母后从来不会这般小心翼翼地与他相处。
她就像寻常百姓家的母亲一样,会陪他放风筝,教他写字,捏泥人。她永远都会出现在他需要母亲的时候。
他也曾发过誓,母后是他这辈子竭尽所能都要呵护一生的人。
可他所感受到的浓烈的母爱,如今却成了束缚他的枷锁。
“阿离,这是母后学做了好久的。”风瑶似乎没听到他拒绝的话,将汤碗收到食盒里,自顾自低语着,“一定是母后做得不好吃吧?我再学学,下次就能好吃了......”
“我说,不必了。”墨离难得强硬地再次拒绝了她。
他紧绷的唇角和坚决的眼神,深深地灼伤了风瑶的眼睛。她紧攥着食盒的提手,整个人因为极力压制情绪而不自觉颤抖起来。
她的眼底隐有血色翻涌,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平静说:“阿离,母后是为了你好。”
墨离突然想明白了,不是风瑶变了,也不是他变了。是名为母爱的眼纱遮住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现在才彻底看清风瑶的真实面目。
她可以是慈眉善目的母亲,也可以是为了儿子偷生而杀人不眨眼的皇后风瑶。
“......为了我好,就可以罔顾他人性命吗?”
风瑶忽地撒开手,食盒掉到地上,热汤洒了一地。她无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墨离仍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苍白到略显病态的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就这样平静地,撕开了母子二人温情仅存的窗户纸。
“阿离......”风瑶的声音微微颤抖,那目光已经近乎可以说得上是哀求。
“母后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墨离语气淡淡地打断了她,平静苍白的脸上有一丝裂痕不着痕迹地蔓延开来。
“为了我好,就可以罔顾他人性命吗?”
他再一次重复了问题。现在的他和小时候有点像,小时候他固执地想要得到心爱的玩具,现在却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我都是为了你!”风瑶痛心疾首地看着他,目光里似痛苦,似悲伤,又似疯狂,最终凝成了一把锤子,狠狠砸向了墨离如瓷器般易碎的脸庞。
他脸上平静的裂痕瞬息放大,直至整个破碎。他撑在桌上的手微微用力,“是,是,是为了我。”
借着力,墨离才不至于让沉甸甸的重量把自己压垮,他颤悠悠地站了起来,胸腔里是积压许久的怨气和愤怒,“那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
声嘶力竭的一声怒吼,喝住了风瑶,使得她只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儿子,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却变得渐渐遥远。
“母后爱我,那些人也同样爱他们的孩子。”
“我不怪母后,却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样的续命日子。”
成千上百条性命压在他身上,让他无忧无虑成长的十七年成为了一个血淋淋的笑话。但他却不能怪风瑶,因为她是他最敬爱的母亲,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他能够活下来。
于是,昔日的母爱就成了反复折磨他的利器。
她对他好一分,噩梦便加深一分。
天耀城的子民把仇恨寄托在他身上,母后心安理得地以命换命,所有磨难和痛苦,只有他一人无处宣泄,无法宣泄。
这不公平。
墨离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心血来潮地去芳华宫找母后,就好了。
他宁愿活在美梦编织的幻想里,也不想接受鲜血淋漓的现实。
实在是太痛,太痛了。
强忍许久的委屈怨气喷薄而出,仿佛花光了墨离所有力气。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无力地滑坐到地上。
鲜血在那张苍白的脸上过于夺目,刺得风瑶回过神来,半跪着一把抱住墨离,用雪白的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血迹。
眼泪流了满脸,显得很是狼狈,她却只重复着给墨离擦去血迹,“阿离,活下去......活下去。”
她缓缓埋在墨离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嗓音因哭泣而有些不稳,无数句活下去,最后化为无力的低喃。
“对不起。”
墨离缓了许久,才咽下喉中的血腥。他双眸怔怔地看着上方,屋内跳动的烛火倒映在琉璃色的瞳孔里,却仍旧没有任何光彩。
短暂的宣泄之后,他的灵魂好像也随之飘走了。
留在这座皇宫的,只剩一具躯壳。
他瞬息又变回了那个孝顺安静的孩子,墨离轻轻开口:
“母后,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