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转过身,眸光明净清澈,如同山间清澈见底的泉水,“殿下认得我?”
她站在树下,没有撑伞。
在皇宫里撑伞太过招摇,所以云亓施法将红莲伞化成纱衣披在她身上。虽然法力有所削减,但仅仅阻挡日光已是足够。
黄昏下,橘色的晚霞从天外洒落人间,从茂密的枝叶间落下参差不齐的光晕斑点。
落日照进这方小院,给两人周身都润上一层金黄的光晕。这一丝温暖并不能柔和墨离的神色,他那近乎苍白的面孔上,琉璃双眸透露着看不清的情绪,非喜非怒。
“我记得这个铃铛声。”
“......那日,是你问我。”他顿了顿,“在城墙上做什么。”
并且,算是以一种阻拦的口吻劝他不要自尽吧。
他很少主动跟不相识的人说话,只是......她有点特别。
十七年以来,墨离几乎想不出在天耀城除了他父皇母后以外,还有什么人希望他活着。
洛九垂眸看了一眼脚踝上的铃铛,心下了然。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殿下还活着,那便算幸事了。”
许是她的目光过于平静,倒让墨离一时分不清楚她所说的幸事,是真心还是暗讽。
“是吗?”他反问道。
洛九默了一会儿,他还活着,于关心他的人都算幸事,但于天耀城的子民而言,却只能算是躲不过的**。
墨离似是想到什么,苍白地笑了一声,转身走进屋内,“你不是天耀城的人吧。”
她抿了抿唇,跟着他身后走了进去,终于把心里积压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殿下为何自尽?”
墨离神色空了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去,无声无息。他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已是平静。
“你不是天耀城的人,所以你不明白,他们对我到底有多少恨。”
猝然间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洛九,丑恶得她难以置信,却又合情合理。
她突然看明白了他的平静。那根本不是平静,不过是与命运挣扎后彻底躺平,任凭其搓圆捏扁的无助、无力。
墨离倒了两杯茶,食指轻推,“姑娘喝口茶吧。”继而背过身去,像她方才偷看到的那样,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
窗外仍是皇宫,纵使有满园春色,日复一日地看着,不会觉得厌烦无趣吗?
但是他,却一直那样看着。
洛九不知道自己站在原地看了多久,只是端起那茶杯时,茶水的温度都凉了一半。
她仔细摸了摸茶杯的材质,并不像陶瓷般胎薄如纸,也不似琉璃光滑。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洛九脑海。
东宫既没有守卫,也没有侍奉的宫女,像是从来不用防备别有用心之人。
或许根本不用防备。
这个地方,谁也不敢靠近。
她这时才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屋内的摆设,陈设一应俱全,却不铺张华丽。皇后的芳华宫便尽是白玉金珠,相比她那里,墨离居住的东宫可以说是朴素二字。
他极受宠爱,所以根本不可能是待遇不好。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整个东宫,唯一要防备的,只有墨离一人。
皇后对于墨离的呵护,已经极致到连茶盏都要用不易碎的材质做成。她将墨离一切能截断自己生路的东西,都尽数收了起来。
所以,他才会毅然决然地跳下城墙吗?
不是选择,而是他别无选择。
洛九将茶杯放下,走近窗户,试着从窗外看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可惜只能看到被皇城框起来的一方天地。
忽地她伸出手,将窗合上。
“殿下一面将窗户打开,一面又将门窗紧闭,为什么不试试自己走出去呢?”
墨离静静地看着她,无数神色在他眸间涌动变幻,最后都悄无声息地化成了沉郁,他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九。”她说。
他略略低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嬷嬷快来送饭了,你先离开吧。”
若是让人发现国师的婢女出现在东宫,确实不妥。洛九不肖多想,转身便走。
背后传来了墨离很轻很淡的声音,他问:
“你以后还会来吗?”
洛九知道他这句话的意义重大,也许是做了千番挣扎,将自己鲜血淋漓的内心反复剖开,才问出口来。
她背对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殿下想我来,我便会来的。”
洛九推开东宫的门,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云亓。听见动静,他侧眸看来,视线从她的脸上划进门内,落在鲜花盛开的花园之中,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她有些疑惑,“君上怎么知道我在这?”
少女离去的话一字不差地划入他耳里,心里却酸酸涨涨的。
云亓目光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你乱跑什么?”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云亓从芳华宫出来,心情不太好。说来也奇怪,她已有好几日不能清晰感应他的情绪了。
好在她在云亓身边待久了,便是不能感应情绪也能照常陪伴在他身侧。
两道长长的影子,一前一后映在宫道上,踏着寂寥和满地昏黄。
历任国师的住处就在东宫边上,洛一早早将殿宇收拾整齐,在殿内候着了。
云亓闲庭信步地迈入殿门,悠悠说了一句,“我饿了。”
洛九愣住。
她自入宫到现在,还没有进食过东西,方才注意力都在墨离身上,现下已是饿得腹痛。
她扭头看了看四周,说,“我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能做。”
收到云亓眼神示意的洛一,从一旁端出来一个食盒。
“你尝尝看,味道如何。”云亓说。
洛九揭开食盒,云亓的目光锁定在她身上,留神着她的反应。
食盒最上面一层,摆满了精致的点心,有米色的鲜花饼和水晶葡萄,蜜饯青梅。
第二层,则是各式前菜,有白绿相间的口蘑白菜,也有看上去就鲜香麻辣的麻辣鸡丝和凉拌小黄瓜。
第三层是主菜,色泽金黄的烤鸭让人食指大动,还配有包鸭肉的饼皮、蘸酱、葱丝和黄瓜。配上一道莲藕排骨汤,芳香扑鼻。
三层食盒揭开来,洛九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
她以为自己将这点不适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云亓早已经看在眼中。
不光是看在眼中,还早早备下了食盒。
用过晚饭,夕阳也沉入了地底,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皎洁的弯月,高高悬挂在皇宫的天空中。
天上零星坠着几颗繁星,并不明亮。
洛九捧着一杯热茶,正在廊下眺望夜空,她忽然开口,“神界的夜空是不是很好看?”
云亓站在她身旁,闻言抬头,“神界没有夜晚。”
“永远都被阳光覆盖着。”
“但有一个地方,比漫天银河还要璀璨。”
洛九见过冥界的他,但对神界帝君却很是陌生。她忍不住,想要再多了解他一点,“那是哪儿?”
尽管说了她也不知道,但云亓已然认真地回忆了起来。
“是乾坤台。”
“我降生的地方。”
只有在乾坤台才能看到浩渺无际的夜空,每一颗星都清晰在目,分外明亮,像宝石似的,密密麻麻地洒满整片天际。
“那一定很漂亮。”她感叹了一句,语气里透出些许羡慕。
云亓对于这些并不在意,他与天地同寿,任何美好的东西在漫长的时光里都会被消磨殆尽。
也许有些东西不一样。
他侧头看向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像是被引诱,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星辰永恒。
洛九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就时常让他想起乾坤台的那片星空。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念旧的神仙,却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从前的光景。
但也仅限于在乾坤台。
“君上没想过回去看看吗?”洛九仍是想不通,他既不受森罗殿限制,可以自由出入,为何两万年不曾离开冥界。
“为何要回去?”他反问道。
“神界不是你的家吗?”洛九抿了口热茶,继续道,“回家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的话像一柄沉重而锋利的斧头,迎头劈向云亓。
云亓有片刻沉默。
那柄斧子,似乎没有伤害到他,而只是让他短暂地恍惚了片刻。在这片刻之间,他想起了某件往事,因而脸上露出惘然的神色。
“那不是我的家。”云亓说。
那是非同寻常的一天。漫天星辰隐去,久违的阳光照进了乾坤台。
他的降生,代表了光明。
与日争辉的帝君,在神界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在云亓两万岁的时候,认识了天帝的儿子润洵。
润洵和他不一样,他沉稳内敛,润洵则活泼爱玩,几乎是所有孩童的天性都能在润洵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在他已经能独自斩杀上古凶兽的时候,润洵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握。
不难看出,天帝对这个儿子是多么疼爱有加。
神界最爱热闹的小霸王,偏偏就喜欢来冷清的谴云宫找他,见他不喜出宫,便搜罗来好吃好玩的同他分享,一有什么好东西便往谴云宫送。
自从听说他们俩的生辰是同一天,润洵便央着天帝为二人共同举办两万岁的生辰宴会。
这样仔细想想,他也算是有过一段兄友弟恭的日子。
是云亓之幸,也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