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洛九将裤腿放下,淡声道了声谢。
她素来恩怨分明,便是先前想戏弄他的心思此刻也被掐灭了。无妄大抵很少离开梵音寺,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懂得变通。
不过这样也好,一心向佛,至诚至善。
不论他是觉得白芷时日无多,不想耗费精力渡她,还是别的什么。
在无妄提及白芷时,被洛九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悲悯,那一刻起,她便释然了。
她穿好鞋袜站起身,在离开之前留下一句,“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有幸看到无妄师父成佛。”
人界还尚未有成佛的先例,便是如今梵音寺的慧觉大师,也才正要进入圆寂时期。并不是入了圆寂便能成佛。
成佛要看功德,更看机缘。
但洛九莫名相信,无妄是能够成佛的。
他才十八岁,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无妄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叹了一声,“施主若不介意的话,便让小僧背你回去吧。”
洛九自然没让无妄送她回去,待她走回客栈时,已是黄昏时分。
她已经连着两三日没好好睡过觉了,无需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眼下定是一片青黑。
所以,她一回到厢房便早早歇下了。
翌日,东风呼啸,天色晴朗。
白茫茫一片水雾把万物洗得干净,是晴朗可见不再有浑浊雾霾。但从轿子的帘缝往外看,只觉一切都是沉沉的。
森严壁垒间,雪白的梨花开满枝头,是这里为数不多的生机盎然。两旁的朱墙青白石底座,赤色琉璃瓦,再绘上金碧辉煌的彩画,图案多为祥云,虽然灵秀,却失之大气。
从今日起,洛九他们便要在皇宫住下了。
昨晚一道圣旨下来,择了云亓入宫任国师一职。虽不知他们是以何种方式捏造了身份,还得了皇帝青睐,成为了天耀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但入了皇宫,总归是能更好地了解事情始末。
正想到这里,轿身忽地一停,前方传来一声音道:“轿中可是国师大人?”
洛一在轿辇外随行,而她能与云亓同乘轿辇,想来是因为昨日脚扭了,所以他特别优待于她。
洛九将轿帘挽起,便见一名公公走上前来,恭敬道:“是这样的,我家娘娘有些话想同新上任的国师讲。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先将轿辇行至芳华宫?”
新官上任,不拜天子,先见后妃。
若是让朝堂言官知道了,弹劾云亓的折子明日便会堆满敬文殿。
洛九和站在轿外的洛一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正要拒绝,便听云亓淡淡开口,“劳烦公公带路。”
他既已开口,洛九等人自然也不好回绝。
云亓尚未述职,因此眼下走的宫道本是前去皇帝居住的紫微宫的。
皇宫分东西中三道大门,将皇帝、皇妃、皇子的住所分割严明。皇帝乃前朝后宫的地位崇高者,因而皇宫正中央的锦绣门四通八达。便是向西拐弯前去皇妃的住所,也是极为方便的。
过了锦绣门,非皇帝特旨,宫中任何人不得乘坐轿辇。
绕是云亓,在人界也得守着人界的规矩。
洛九先他一步下了轿辇,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云亓下来,轿帘内忽地伸出来一只骨感又漂亮的手,手背上的淡青色经脉比春日树叶上的经脉还要朝气。
伴随而来的,是他不轻不重的一声呼唤:
“小九。”
洛九微愣,心中已有答案,但她还是犹豫了一番,才试探着、缓缓地搭在那只手下方。
边上的洛一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面无波澜。
在触碰到她手背的那一刻,云亓便屈起手指,轻轻地反手握住洛九微凉的指尖。神色如常地牵着她的手下了轿辇。
听闻天耀城皇帝与皇后极为恩爱,尤其在皇后诞下皇子之后,宠爱更甚。偌大的后宫,就快成一个摆设了。
在没见到风瑶之前,洛九并不认为天底下会有皇帝情深至此。寻常百姓的恩爱白头放在自古薄情的帝王家上,多少显得有些荒诞可笑。
但此刻,一袭白衣的皇后坐在她面前,眉目间透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妩媚,比桃花还要媚的眼睛却氤氲着澄澈柔软,如同烟花般缥缈虚无而绚烂。
她长得一副妖冶祸国的艳丽,周身气质却是如此从容典雅,甚至生出一丝楚楚可怜的意味。
“叨扰国师了。”风瑶浅浅一笑,双眸却朝洛九这个方向瞥了一眼。
赶人的意图明显,只不过是为了给云亓几分面子,才没有开口明说罢了。
洛九很有眼见力地摸了摸袖口,随即福了福身子,“民女的手帕掉了,望娘娘容民女出去寻一寻。”
手帕乃闺阁女子的贴身之物,若是落到别人手里对女子名声不好。
风瑶对此还颇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你且去吧。”
只有云亓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是在怪她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但她眨眼间再去看,他分明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
洛九摸了摸鼻子,走出芳华宫。
天耀城的皇宫似乎和话本里写得不一样。
直到她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东宫门口,她才发觉是哪里不一样。
皇宫里的人,实在太过少了。
不说侍奉的内侍宫女,就连巡逻的禁卫军都没有。
洛九望着东宫的牌匾,最终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那个名叫墨离的少年,会在这里吗?
她站在门内,也没有遇到守卫的人,走过一个花园,穿过长长的廊道,便能大致推断出居住的房间。
其中有一间门窗紧闭,不知为何,洛九的目光一下子就锁定在了那间屋子。
她贴着窗户走过去,脚步很轻,就连金铃都很是配合地减小了晃动的幅度,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察觉。里面的灯火掩映着,可以透过窗纸看到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形单影只,消瘦落寞。
洛九只看了一会儿,正待走时,里面的人叫住了她,“是母后吗?”
她有些诧异,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她应该撒腿就跑。事实上,洛九也确实这么做了。
只是,没来得及......
她听到开门声,轻吁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见过殿下。”
*
“见过君上。”风瑶定定地瞧着云亓,唇角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云亓随意地瞥了她一眼,显然没有将风瑶放在心上。他变了张紫檀青鸾椅出来,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
见状风瑶也不恼,一来是云亓身份尊贵,二来他在两万年前变相地救了魔族,这份情她一直记着。
她将桌上的茶水缓缓倒入茶杯之中,略一施法,茶杯便飘至云亓前端悬空浮着。
“君上,来人界是为了墨离吧?”虽是疑问,却满含着肯定的意味。
云亓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杯茶,只是在听到某个名字时,心里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他想起进城那日,在城墙上看到的那张脸,一时有些恍惚。
见他不说话,风瑶原本镇定的内心有些慌乱起来,“......君上,要杀了墨离吗?”
若云亓出手,早在他进城那日,墨离就会是一具尸体了。
正因为他没有立刻杀了墨离,所以她才会选择让他来当新任国师。那些朝臣天天嚷嚷着国师之位的空缺,那她便选择一位对她没有威胁的。
不论是神界帝君还是森罗殿殿主出现在人界,都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他既接下了,便说明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
但云亓眼下的态度,让她捉摸不透。
“本君以为,王后在尊称上已经做了选择。”云亓将视线投向风瑶,在她略显欣喜的注视下,接过了空中那杯茶,但也仅仅是接过而已。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不知为何,落在风瑶眼中,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是被他看透,又仿佛是从他眼中,看到了悲悯。
那种悲悯,她在两万年前的神魔大战同样见到过。
因此,她并未做多想。
云亓垂眸盯着茶盏里漂浮的茶叶,茶水倒映着他忽而幽深下来的紫眸。
他自然不会放任墨离继续吸食人族寿命来为自己续命,但很显然,事情已经出了变数。
墨离在生死簿上拥有了阳寿期限,期限到哪一日,完全脱离了掌控。这个变数本身,就在于墨离。
或者说,不完全是墨离。
还有另外一个人。
他的出现,竟意外地让云亓觉得所有事情变得合理了起来。
而唯一能解释这些的,只有宿命二字。
*
墨离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少女,问:“你是母后身边新来的宫女?”
洛九头皮一紧,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进城那日,她因着目力好才能看清墨离的长相,但墨离未必能看清她。
若是顺着他的话应下,日后他在国师身边看到她的身影,不免也要拿乔。
可若是说自己是国师的婢女,如此堂而皇之地走进东宫,恐怕也会落人口舌。
啧,真是难办。
墨离见她不回话,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和从前那些宫女一样,都很是怕他。他也不与她为难,很快就下了命令,“你走吧。”
这句话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一般拯救了洛九,她松了一大口气,连忙行礼,“多谢殿下。”
脚下的金铃不比来时小心翼翼,此刻离开的声响清脆悦耳,墨离脑海中有根弦被似有若无地拨动了。他忽地再一次出声叫住她:
“是你。”
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两个字。
他认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