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闻言一怔，他垂下眼睫，入目一片雪白，唯有腰间的禅玉珠散发着淡淡光芒。
自他在梵音寺出生，这禅玉珠便一直佩戴在身边，不曾离身。
师父跟他说，这是佛祖赐与有缘之人的。每当他有困惑时，只消在明镜台跪上几个时辰，便能化解疑惑。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如果他将禅玉珠赠与洛九，便能化解他们二人之间的恩怨，那也算是一桩善缘。
于是，无妄只想了片刻便将禅玉珠解了下来，递给洛九。
可不知怎的，禅玉珠在他掌心散发的光芒倏地变盛，她被刺得下意识闭上双眼。
看样子，并不是寻常玉珠。谁知道，她收了会不会摊上什么大事。
洛九往后退了两步，并未细看他掌间玉珠，“我就是随口一说，师父还是将玉珠收回去吧。”
无妄对此异象也是有些疑惑，见她神色坚决，他只好收了起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既如此，僧日后再补偿施主。”
楼下有人在急声呼唤他的名字，无妄知道这是在催促他下楼，他又面露愧色地说了声抱歉才离开。
洛九正要将房门合上，回去睡个回笼觉，忽地瞥见二楼对面拐角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简称，鬼影。
如果说，洛九方才的意识还有点迷糊。这下看到那人，算是彻底清醒了。
因为，那人的身形越看越熟悉。她火速回房间更了衣，在下楼时灵光乍现，终于想起了那人的姓名。
白芷！
她果然回天耀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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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跟随着老者来到他们家，他先是扫视了一圈四周，语气听不出任何嫌弃，反而是很平静地解释了一番，“家中常年不见日光，阴气过重，倒是给令公子的魂魄留了个好去处。”
老者这么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连忙请教，“敢问师父，那要如何才能让我儿安心去轮回呢？”
无妄默念了一句佛号，“施主不必担心，等我为令公子诵经超度后，他自能去忘川转世。”
“那太好了，请大师念经吧，我去里头为大师准备斋饭。”老者安心一笑，边上的无净听到有斋饭时，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他鼓着稚嫩的脸，“师兄，我去跟施主准备斋饭吧。”反正师兄修为高深，超度一事也用不上他。
无念叹了口气，“你这馋嘴的小子，一天到晚净想着吃东西。”
无净到底是梵音寺里年纪最轻的和尚，平日师兄们都对他多有疼爱。无念也只是嘴上责备几句，还是让他跟着去了。
看着这两人，无妄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席地坐下，清澈的目光定定地看向虚空某处，微微一笑。不知是如何被他感应到的鬼魂，此刻飘到他面前，好奇地打量着无妄。
无念站在一侧，是打心底里佩服无妄师兄。
鬼魂更愿意靠近佛缘重的人，因此无妄师兄已经能够感应到世间万千鬼魂了。此等境界，便是当年的慧觉大师，都花了几十年的功夫才能达到。
无妄忽地想到什么，拨动佛珠的指尖一顿，问：“你可愿入轮回转世？”
那鬼魂在他面前点了点头，他才放心地闭上眼睛，开始诵念超度的经文。
无念听了这话觉着有些奇怪，师兄何时会问鬼魂这些了？
但无妄已经开始诵经，他便压下疑惑走到一旁将大门关上，保证超度的过程中不会受人打扰。做完这一切，他也进了屋内等候法事结束。
洛九一直小心谨慎地跟在白芷身后，在离开华福客栈后，又往前行了两条街，便来到了一处贫民窟。
其中有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似是终年晒不到阳光，昏暗潮湿，墙皮早已脱落了，墙面上凹凸不平，但此刻却从里面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洛九躲在槐树后，心里突得像被人撕扯了一下。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
是无妄。
她终于体会到那些看客所说的，天赋奇高的和尚法力是多少强大。七魄残缺的她，就算是与他隔了数十米，仍能被他的法力波及到。
只是这次不知为何，已然比上次好受了许多。
洛九利索地爬上槐树，动作熟悉得像是实战过了千百遍。
她刚坐上枝头便瞧见白芷要往院里飘去，所以并没有来得及发现枝头隐有断裂的痕迹，只顾着低声唤住白芷，“白芷！白芷！过来！”
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白芷回过头来，因着鬼魂之间特殊的感应，她能轻而易举地在隐蔽的槐树上看见洛九，只是她的语气有些着急，“你有何事？”
她自然是认出了树上之人，便是同她一起进入森罗殿的女鬼。
但她念子心切，只想着快些回家见儿子最后一面。她放弃轮回，魂魄已几尽透明，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你不能进去！若那和尚发现了你，你会被他超度的。”白芷好不容易舍了入轮回的机会，才能来人界寻自己的孩子。若是被那不通人情的和尚碰见，定又是一番苦果。
洛九见她不肯过来，眉头一紧，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院落里的景象。
念诵佛经的声音一直回荡在小小的院子里，虔诚庄重，就算环境阴冷潮湿，无妄也依旧没有一丝怨言，也没有任何不耐的神色。
心境平和，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才能领悟出来的。
可那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和尚。
无妄闪烁智慧的双眸轻轻阖上，平静悠然地颂着佛经，身上佛光在丝丝缕缕的诵经声中愈发亮眼。他沉静地坐于蒲团之上，将世俗一切都抛诸脑后，一心只想要为魂魄超度。
诵经的声音慢慢停止了，无妄察觉到有鬼魂靠近，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鬼魂身体几尽透明，至多不出三天，就要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了。
这般抛却生死的执念，着实令人佩服。
他默念了句佛号，目光看向超度完成的鬼魂，终究还是有些不忍，“令公子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施主若有什么话想同令公子说，就尽快吧。”
想他们母子二人定是有许多话要说，无妄站起身，打开大门走了出去，将庭院留给他们母子相处。
猫哭耗子假慈悲。
洛九正暗自腹诽着，便听到身后一声“喀嚓”，高高的树杈晃动了一下，紧接着自己就从上面掉了下去。
走出门的无妄一怔，这槐树上怎么会有人？
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叶，那人摔下来溅起了满地的叶子，狼狈地爬起身，把散乱在额前的碎发胡乱一拨，露出了一张过分明媚的脸庞。
正是洛九.......
真是狼狈啊。
洛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脚踝处却传来一阵阵刺痛。
无妄察觉到她的不适，连忙走近她，“施主何处伤了，我这里有药。”
“不用。”洛九将头发扒拉下来，企图挡住自己的脸，生怕无妄看到自己的窘态。
“这药可以医治断骨之伤。”无妄递给她一瓶药，看见她的动作充满了孩子气，有些好笑，却不能笑出来。
洛九何等慧黠，他虽极力掩饰，但她还是察觉到他眼中闪过的笑意，又羞又怒，无奈脚实在疼。
她伸手接过药瓶，走到一旁的花坛坐下，把鞋袜退下，露出雪白的一只玉足。
无妄的目光刚一触及她的脚，立刻转过身，低声说了一句佛号。他是出家人，非礼勿视，自然不能多看。
洛九刚把药抹上去，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和尚，你这药管不管用啊？”
“自然。”无妄背对着她，声音十分平和。
这药是神界的仙君赐与梵音寺的，药效奇佳。若是伤筋断骨，那便会有刺痛的烧灼感。但只要忍下片刻，一日便能痊愈。
只是，须在烧灼感的同时，将骨头给接回去，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药效。
“那我为什么感觉脚踝快烧起来了？”洛九用手指搓了搓脚踝，真是火辣辣的痛，她不会就此成为一个残废吧？
思及此，她急声唤道：“你快来帮我看看？”
无妄没有动，他说：“这样会毁了女施主的清誉。”
“清誉不过是虚无的，世人如何看待与我并不相同，我清者自清，自然无需害怕什么。”
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点醒了无妄。他释然一笑，“女施主果然与众不同，不似凡俗之人，与我佛有缘。”
“少拍我马屁了，快来给我看看。”洛九冷哼一声。
无妄稍微一犹豫，说了一声“得罪了”，便转过身，低垂着眼，走到她身旁蹲下，看着她翘起的雪白玉足。
许是他从未见过女子的脚，因此觉得这脚生得格外漂亮。
腕骨上系着的金铃发出细碎的清脆声响。
他的手从宽袖中伸出，轻轻握住她的脚，心中毫无杂念，拇指轻按了一下她稍微肿起的脚踝。
“嘶——”洛九龇了一下嘴巴。
“疼吗？”他低声问，听起来有些温柔。
“你这不是废话！”
“没有断，只是扭了，别担心。”他嘴角边含着干净的笑，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
洛九低眼盯着他光洁的头顶，忽然出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替白芷超度？”
知道她是在指方才那接近透明的鬼魂，无妄并无过多思考，淡淡解释，“僧并不是对每一个鬼魂都要进行超度的。”
况且白芷执念太深，化解了她的执念，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归宿。
“那你为何渡我？”
“僧说了，施主与佛有缘。”无妄说着，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干嘛告诉你？”洛九有些不乐意，忽然脚上一疼，只听到“咔哒”一声，无妄便笑着说，“好了。”
原来刚才他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才忽然问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