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亓仍坐在那紫檀青鸾椅上,三千青丝以青玉簪随意束起,眼含兴味,神色却淡漠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就好整以暇地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她。岁然知道,他在等她先开口。于是,她问了,“那女子去哪儿了?”
云亓懒洋洋地反问道:“她不是你阿姊吗?”
岁然抿着唇,他既知道自己诓骗他,为何还是将自己放了进来?
半响,她犹豫着开口,“她真的灰飞烟灭了?”
“嗯。”在看到岁然因为震惊而略显呆滞的脸,云亓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你竟不知,本君向来只杀人不救人?”
这是实话,没有人能从森罗殿活着走出去,因为他们本就是身死之人。
在岁然怔忡之际,她的体内却起了异样的反应。
一种分明不属于她的,愉悦以及逗弄的乐趣在她的身体里疯狂蔓延开来。
脸上震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比震惊更甚的迷惑与不解。
云亓将她一系列表情尽收眼底,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
两个人就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静谧相处着。
他难得主动开口说话,用一种很难描述的表情看着她,“你竟不怕本君?”
也许是他周身气势太过瘆人,也许是因为他不近人情地处理了一条生命,所以才会让人下意识害怕他。
但岁然却摇了摇头,盈盈目光里真诚而坦荡,“为何要怕?”
为何要怕......
这个问题倒问住了云亓。
他与天地同寿,明明已是两万年前的事情,却依然能够在此时缓慢而清晰地涌现在眼前。
远山近岭迷迷茫茫,举目顾盼,千山万壑之中回荡着无数哀鸣,天地顿时一片猩红。在凛冬之际,缭绕山林的却是浓浓的血雾。
斗争了七天七夜的战场,已满目疮痍。
随处可见尸骸白骨,滚烫的热血自汇成河淌进阴山。
忽地,一道金色的光从天空慢慢滑下来,由远及近的铃铛声响彻山谷。先是一头金色小鹿从金光中跑动出来,在它身后的,是一道缓缓踏空而来的紫色身影。
随着人影由虚到实,金光逐渐淡去。
众生皆仰望着他,纷纷放下手中武器,死亡气息裹挟着他们,所以在他们的殷殷顾盼里,闪动着分外渴望光明以及......和平的**。包括那道墨色身影,只是他眼里隐有血光闪烁。
“吾以天地法则立下契约,神魔两族永不进犯。”伴随而来的声音清冽平静,却又带着丝丝悲悯。
他立于云端之上,紫眸中无一人身影,却又仿佛将众生收在眼底。
再后来,朗朗乾坤台。
紫衣负手而立,端的是从容矜贵,“本君自会前往阴山,寻找扶桑神剑。”
可跃入洗仙池后等待他的,却是阴山背后的二九一十八座地狱。
在那里,要体会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之苦,经历贪、嗔、痴、恨、爱、恶、欲七罪。
地狱恶鬼蚕食他的神智,妄图裹挟他的神力。
一十八座地狱的恶鬼力量集世间万物邪念而生,除不尽,荡不平。
从来没有人能活着从阴山地狱里走出来——
除了他。
因为他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五毒八苦,困不住他。
往日清骨不复,他彻底成了连地狱恶鬼都避之不及的罗煞阎王。
从前,一袭紫衣,万人敬仰;
如今,一双紫瞳,万人畏避。
如此绝心绝情的怪物,为何不怕?
岁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或许是云亓高坐于十八级玉阶之上,让两人距离在无形中瞬间变得格外遥远。
心底由平静、怅然、岑寂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
然而迷茫的神色在对上那双潋滟紫眸时,岁然困惑的眼底已经完全澄澈了。
“......云亓”
她听见自己缓慢清浅的低唤。
不必再多确认什么,她已足以肯定,她确实与眼前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可以感知到他的情绪。
尽管他的心境已数万年来自持如冰,她仍能够从中感应到一丝一毫的变化。
听到她的低唤,云亓转过头,眼神忽然暗了下去,心思晦涩地看着她。
他能记得两万年前发生的事情,却已记不得这个名字了。自乾坤台降生以来,六界之中就没人敢直呼他的姓名。
时间久远到,他都已经渐渐忘了自己名叫......云亓。
不是帝君,不是君上。
而是,云亓。
他看似平静的眼底,有着难言的迷离,“你倒是本君数万年来,见过最大胆的人。”
岁然眼里忽然跳动起雀跃的光,“帝君见过我?”
云亓懒洋洋地抬起眼皮,认真地上下扫了她两眼,“本君见过不少鬼,像你这副鬼样的倒是少见。”
岁然扯了扯唇,她什么鬼样?
正想着,面前就出现了一面铜镜,映着她那张尘土和血迹混杂的脸。
然后,她就看到镜中那人的嘴角止不住地抽搐了两下。
她深吸了口气,“你这可有沐浴的地方?”
云亓没回答她的问题,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反问道:“你觉得本君像做慈善的?”
这回轮到岁然沉默了。
不过这倒是让他注意到了一件事,面前这人的气息,不像执念化成的怨鬼那般哀怨,也不像死尸的森森阴冷。
倒像是.....还活着。
明明七魄残缺,却能保持肉身不灭。
幽幽烛光映照着桌上的生死簿,四月初四的名单写了不下十页,此刻略掀起一角。
才过三百年就盛开的彼岸花,魂魄残缺却健全的肉身,以及四月初四这个特殊的日子。
云亓眉心微微动了动,目光在生死簿上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脸上,眼底夹杂着一丝打量,他淡淡道:
“本君今日心情好,给你两个选择。”
他顿了顿,岁然果然接口,“什么选择?”
“其一,本君送你入人道轮回;其二,留在森罗殿做名洒扫侍女。”
她既要记起前尘往事,自然是不能入轮回的。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做了选择,“我选第二个。”
云亓略一沉吟,“既如此,从今日起,你便唤洛九吧。”
洛九抬起两手绕了两圈,双臂交叠向他盈盈一拜,“洛九谢过君上。”
是神界的行礼。
他的目光一顿,随即移开视线,轻抬起下巴,“下去吧。”
-
神界,洗仙池。
素来冷清的地方,此刻里里外外围了许多神仙。
为首站了一男一女两位神仙,女子身着一袭绣着彩凤的黄色烟罗纱,显得端庄华贵,说出来的话却不尽典雅,
“是我两万年来孤陋寡闻了,竟不知神界的待客之道,已然变成推人下洗仙池了?”
“王母稍安勿躁。”男子重重一叹,眉毛几近要拧到一处,“本尊定会好好处理此事,眼下当务之急,是将岁然从下界带回来。”
西王母眉梢渐冷,“天帝说得轻巧,洗仙池包罗六界运数,该如何得知岁然到了哪界,变作什么?”
闻言天帝郁仪眉眼闪动了一下,放低了语气,“王母放心,本尊自有办法,还请......”
“父君。”
随着一道寡淡的声音从人群身后传来,打断了郁仪正要说的话。众神纷纷侧身行礼,为来人让出道路,“拜见太子殿下。”
郁仪顺着声音看去,凌厉的目光在触及来人的时候变得柔和慈蔼,“润洵,你怎的来了?”
润洵一身墨色长袍,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天生多情的桃花眼泛着冷调的琉璃色,看人时,带着冷淡疏离的味道。
“拜见父君,拜见西王母。”他从容不迫地向二人行了礼,顿了顿,继续说,“我愿前往下界,将岁然带回来。”
“润洵......”郁仪刚开口想阻止他,又被人给打断了,嗓音婉转,正是旁边的西王母发出的声音,
“你?太子殿下莫不是以为此事同打仗那般简单?”
人各有命。
洗仙池的力量时刻变幻着,且不说能否将人送到到同一个地界,逃脱六界之外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想要下洗仙池找到岁然的机率,小之又小。
也许,是有去无回。
“她既是我的未婚妻,自然该由我把她带回来,断没有旁人替我的道理。”润洵低垂着眼,语气很是平淡。
西王母因着这一番话,倒是对他高看了几分。
尽管知道润洵此举并不是因为喜爱岁然,但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日后他们二人相处也合该是幸福美满的。
她态度转好许多,“我自是没意见,就是不知道天帝舍不舍得了。”
在诸神面前,被二人这一番对话高高架起,郁仪此刻就是不想让润洵冒险,也不得不松口了。
他背过身去,语调微沉,“既如此,你便下界去吧。”
“润洵定不辱命。”话音刚落,他便行至池边,纵身一跃。
天耀城,嘉平二年,四月初四。
天际星光点点,闪烁不定,和远处皇宫的辉煌灯火混杂一处,交错难辨。一道血红色的流光飞快从空中闪过。
云亓:本君不做慈善,要么去轮回,要么留下来给我当老婆
岁然:哦哦,那我还是选第一种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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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宿命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