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抬起手，结界顿时破碎。
洛一一直守在结界外面，见云亓出来行了一礼。此刻结界消失，她才能看到不远处的情况。
不过她不敢多看，只能匆匆略过一眼。
岁然怔怔地看着云亓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单手撑在地上，借着力颤悠悠站了起来。
她环视了四周一圈，目光停留在河畔的彼岸花上，大致猜测到此刻身在冥界。
为何她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却觉得那人很熟悉呢？
岁然叹了口气，沿着河畔慢悠悠地走着。她远远看见那座横跨忘川的奈何桥，忽而想起云亓说的话。
她顺着人群朝奈何桥走去，冥界阴气太重，连空气都沾染了几分阴冷之气。岁然搓了搓肩膀，意外地发现身上伤口悄无声息地愈合了。
人头攒动的奈何桥上，孟婆一眼就看到了她。
“小姑娘，此处不可久留。你还是速速离去吧。”
岁然是肉身，轻而易举地从魂魄中穿了过来。瞧见桥正中心坐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三千发丝只用一根木簪高高挽起，约摸二十七八岁年纪。她问：“为何？”
孟婆讳莫高深地瞧了她一眼，轻笑着摇头，“你无前尘往事要忘，为何来这奈何桥？”
岁然以为孟婆是指她失忆了，她喃喃着，“不喝孟婆汤就不能入轮回了吗？”
孟婆面前摆了张木桌，她席地而坐，用木勺不紧不慢地舀着桶里的孟婆汤，一一倒入面前的瓷碗里。桥上的魂魄争先恐后地接过碗，一饮而尽。
“饮茶汤、过奈何、渡忘川，忘前尘。”她唇边晕着抹浅笑，重复着手里的动作，“而你心如明镜止水，只一个字。”
“空。”
“空？”岁然唇舌内辗转着这个字，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双潋滟的紫眸，只一眼便能让人倾心。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头痛又发作了，她按了按太阳穴，哑声问：
“那为何我还记得一个人？”
孟婆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轻声笑了笑，“你今生并无留恋之事，许是前世情缘吧。”
她顿了顿，继续说，“你走吧，你七魄未灭，入不了轮回的。”
岁然眼神暗了暗，她该走去哪儿呢？
“索性我闲来无事，便同你说说话吧。”她一掀裙袍，坐在孟婆边上，“想你数万年来，应该很是孤寂无趣吧。”
孟婆本意是要拒绝的，她凡胎肉身一具，并不能在冥界久留。但听到岁然后半句话，她手下的动作顿了顿，眉眼舒展了些，“也好。”
孟婆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岁然抱膝靠在石桥上，“我不知道。”
“你还是数万年来，第一个与我讲话的凡人。”孟婆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舀汤、布汤。
岁然侧眸盯着她的动作，突然有些好奇，“喝了孟婆汤之后就会忘却前尘吗？”
“那这些人一生的回忆就这么消失了？”
“并不是。”孟婆的嗓音有些沉，在嘈杂的奈何桥上显得有些悲凉，“我能看到他们忘却的记忆。”
岁然没来由得有些忧伤，她见过千千万的记忆，却不能拥有自己的记忆。可她转念一想，自己现下也忘记了很多事，她冲孟婆粲然一笑，“其实不记得也挺好的，说不定那些并非是美好的回忆呢？”
“若是美好的，你当如何想？”孟婆语气淡淡的，却让岁然愣了神。
她沉吟片刻，轻眨了眨眼，嗓音柔和，却能听出其中坚定之意，“我一定不会忘。”
“孟婆，我记得那个人。”
“哦？”孟婆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她认真地问了一句，“你可记得他长什么样？兴许我在奈何桥上见过他。”
闻言岁然沾染尘土的脸上眼眸亮起，如星河灿烂，“他有一双潋滟的紫眸，喜穿一身雪青色的锦袍，不爱笑，也不爱说话。”
话音刚落，她的星眸闪了闪，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似乎真的很熟悉那个人呢。
孟婆握着木勺的手紧了紧，无言了一瞬，似乎是在分辨这话的真假。
可世间又哪有第二人拥有潋滟的紫眸呢？
片刻之后，她开口说，声音隐约能听出一丝恭敬，“你说的这个人，乃是掌管世间万物轮回的森罗殿殿主——云亓。”
岁然这是第一次听到云亓的名字，她虽然对这个人很熟悉，但是这个名字听上去却很陌生。
“森罗殿在哪？”
孟婆神色有些严肃，她第一次转过头正视岁然，语气隐含着警告意味，“不要去招惹他。”
只一秒没布汤的功夫，桥上就变得混乱无序。
岁然刚想问的话突然哽在喉间，她自顾自低语了一句，“为何会有这么多魂魄？”
“今日是四月初四，但似乎和往年有些不一样。”纵是孟婆的性格再温吞，此刻也不得不加紧布汤，她低声催促着，“你一介凡胎不宜在冥界久留，快些离开吧。”
岁然环顾了一圈混乱的场面，只好先行离开，“我下回再来找你。”
她离开忘川河畔，漫无目的地顺着一条开阔的大道走。
在这条路的尽头，层层叠叠的雾气笼罩着一座宫殿，飘渺虚幻，有种层峦叠嶂的错觉。
远远望去，那一座暗红色的宫殿高高耸起，像嵌入雾里。
岁然像是有什么感应，快步朝那座宫殿赶去。
走近瞧见了宫殿金顶红门，让人油然而生庄重压迫之感。
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金框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森罗殿”三个大字。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岁然站在门口琢磨着怎么找个借口进去。
“何人擅闯森罗殿？”洛一不知从何处出来，手上握了把剑横在岁然面前。
她微眯了眯眼，觉得眼前这人有点眼熟。
洛一面上不显情绪，脑海里却飞速运转着，脑中突然灵光乍现，此人不就是令彼岸花开的女子？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看上去不过就是普通凡人呀。
岁然自是不知道洛一心里的想法，她现在一心只想要见到云亓。正思忖着借口，一个魂魄飘了过来。
“求君上开恩，小人不想入轮回。”女子忽地跪地匍匐着，朝着紧闭的殿门里头磕头。
不是肉身，便不会流血受伤。
洛一视若无物地抱胸站在门口，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未呈奏疏，不得擅自入殿。”
女子似是没听到这句话，只重复着磕头的动作，嘴里絮叨着“君上开恩”。
洛一冷冷地说：“多少人求不来的轮回，你竟求君上收回成命。”
岁然余光落在那女子身上，也不由得疑惑。奈何桥上有那么多人等着喝孟婆汤，再入轮回。为何这女子不愿入轮回呢？
还没等她多想片刻，森罗殿内走出来一个佝偻的老者，他拄着拐慢悠悠地走着，面上仍带着悲恸之色。
随之而来的，是扩散在空气中的那道声音。
“洛一，让她进来。”
洛一收到指示，将身子往边上移了一步。
见状，岁然连忙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从眼睛里挤出几滴泪，她楚楚可怜道：“我阿姊不想入轮回，我这做妹妹的怕她惹怒君上，须在她边上照看一二。”
她向洛一福了福身子，“多谢大人放行。”
岁然以袖口掩面，不时抽泣几声，跟在那女子身后进了森罗殿。
待殿门合上，她才放下衣袖，面上虽有污泥，却是一片清冷之色。
殿内不似外面昏暗，反倒是通透亮堂。陈设也十分简单，却不失雅致。
桌案上点了一盏沉香木，氤氲的白烟缭绕在云亓面前。他背靠在紫檀青鸾椅上，轻阖着眼但声音慵懒，“为何不想入轮回？”
那女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嗓音悲切，“求君上开恩，小人名唤白芷。是人界天耀城的子民，腹中孩儿不足一月夭折，可孩子身体康健，怎会突然夭折？”
岁然紧跟着跪了下来，低垂着头。
白芷几欲哭泣，可鬼魂没有眼泪，她抬起眸来，眼中愤愤像带着滔天怨恨，“天耀城皇帝老来得子，可自从皇子降生，城中许多百姓的孩子都莫名亡故了。”
“为何不是皇子下地狱？而是我的孩子！”
偌大的森罗殿，一高一低，一坐一跪。
云亓抬起眼皮，眼底没有任何感情，他说：“生老病死，皆有定数。”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视线扫过那带血的白裙时，紫眸里划过分明的诧异。
云亓指尖轻敲扶手，打量着那个垂首的身影，莫名升起几分玩乐的兴致。
“狗屁定数！定是那皇帝用了什么邪魔手法为他儿子续命！”白芷匍匐着的身子猛地直起，情绪激动起来，一时竟忘了她面前这个人，是冥界的天。
六界尚要给他七分面子，连地狱恶鬼都畏惧他。
可云亓仍旧是那副淡漠的神色，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兀自低头哂笑，“不入轮回，你的灵魂会数百年漂浮在冥界，直至彻底消失，再不能转世投胎。”
“这冥界阴气太重，本君不愿做这样的事。”
白芷的眼神却异常坚定，“求君上成全，小人还得找到我那夭折的孩儿。”
“逆天而为，必下十八座地狱。”云亓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那十八座地狱就如同家常便饭一般，而白芷听到十八座地狱时，身子却狠狠抖了抖。
那可是永生永世的折磨，六界之中没有人能活着从那出来。
除了......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上座。
“不过。”云亓顿了顿，懒懒地支着身子说，“本君有另外的法子可以帮你。”
“让你在生死簿上除名，即刻灰飞烟灭。”
语气轻飘飘的，却不容人置喙，让白芷看向云亓的眼里瞬间充满了畏惧。
传闻冥界森罗殿有一紫瞳绝色男子，杀伐狠厉，不近人情。
今日一见，传闻果然不虚。
殿内沉默了很久，久到岁然低垂的身子都有些发麻，连呼吸声都变得沉重。
余光里，白芷的身子又缓缓地匍匐下去，瘦小的身影虔诚悲壮却不容抗拒，她幽幽开口，嗓音苍凉，“求君上成全。”
白芷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着。
云亓视线驻足在那个身影上，轻嗤一声，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随意一挥，白芷便消失在原地。
不知去往何处，还是......已经飞灰湮灭了。
岁然心里一惊，忽地抬起头，却直直地撞进那双隐含兴味的紫眸里。
1~15章已经全部修改完啦，可以放心食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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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