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然下意识抓住身侧女子的衣袖,解救之法尚未想出,指间薄纱溜走,便见千月已蹲下身子,将那小孩扶了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她拍了拍小孩身上的尘土,用岁然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安慰他,
“哭,并不能解决问题。”
小孩走后,千月站起身往前走,却发现身后好一阵儿,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停下步子,转身去看,只见岁然仍旧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看着她。
在漫天黄沙里,两人相隔了数十米。
风沙迷了眼,眼底有些酸涩,岁然努力地想要看清那张模糊的脸,一眨不眨。
“这里的每一个子民,都无比想要离开这。”千月如梦呓般,轻声说道,眼底是迷茫、不解,最后都化为了无奈,“魔王殿往外十里,住的不是魔君的子民,而是为魔君卖命的死士。”
她停了下,继续说:“出身低贱的、实力卓群的,都会住在这。然后......在每年的四月初四,送往万魔窟。”
千月抬起头,深深地望着魔界的天空,“我告诉他,哭不能解决问题。是因为——我深知,哭,不能护他活着走出万魔窟。”
万魔窟,那是强者才能活下来的无间炼狱。
每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所以,你活下来了。”岁然朝她走去,用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既是炼狱,为何这里还是有这么多魔族居住?”
然后,她就听到了答案,仅仅用一个字,令岁然身子一震,不为别的,而是为了千月眼底的痛苦和挣扎。
那个答案是——蛊。
-
“你就带我来这?”岁然环顾了一圈,有些失语。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格斗场,四周用围栏围起。台上台下,零落着满地的尸骸断臂,渗出猩红的余血。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偶有飞兽凌空盘旋,发出阵阵恐怖阴森的鸣叫,巨大的翅膀在半空展开,将地上那片闪着幽光的血泊映得斑驳昏黑。
而千月倒是轻车熟路地掠过围栏,轻巧落于格斗场上。她抱胸睨着岁然,血红双眸隐隐燃起火光,
“上次打得不够爽快,今日再来一次。”
果然......有受虐倾向。
岁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这句话,魔族解忧排遣的法子还真是干脆利落。左右无事,就当修炼也未尝不可。她飞身上台,才发现地面上画着深红色的符咒,毫无章法的诡谲。
注意到她的视线,千月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就是个尚未开启的阵法而已。”
她抬起头,一股灵力自手腕泄出,凝成了她手中化形的流光剑。岁然唇角轻掀,“你剑法不错,今日比武,不靠术法纯凭武力,你意下如何?”
“甚好。”千月从颈椎棘突里抽出天诛剑,黑色剑身泛着层层幽光。
两人长剑对击百记,高下难分。但岁然却知道,没有术法支撑,她很难在剑术上赢过千月。
千月不似上次急躁,她的身法迅疾,招式多变而缜密,进可攻退可守。相较之下,岁然常年修习术法,疏于实战。输,不过是时间问题。
剑锋直指岁然喉咙,临近一寸堪堪停下。
“我输了。”岁然眼波轻扫过剑身,平静地说。
千月轻哼一声,手腕轻转,将天诛剑收了起来。
“你竟然不杀我?”她看着千月这一系列动作,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很难说清是嘲谑还是感慨。
千月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问:“你当我是什么人?”
岁然整个人为之一震,终究还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千月不杀她原因有二,她对王后风瑶还有利用价值,千月既被王后种了蛊,就是受制于他人,哪怕她曾经对千月下过狠手,她也不敢轻易动手,这是其一。
千月为人狠厉残酷,她嗜血、好战,所以她成为魔界唯一的女将军也不足为奇。也正因如此,在她恶的另一面,同样有善。
她磊落、率性,甚至不屑于落井下石。这是其二。
但岁然的直觉告诉她,答案是第二种。
千月的目光掠过她的肩膀看向台下的一片狼藉,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若非你我二人种族有别,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她虽说得直白,但在这件事上,岁然也否认不了。
两万年前的神魔大战,算是彻底将两族置于对立的立场。
神族倨傲,魔族自负。
谁也不会低头。
淡淡的忧伤之后,她的心境也豁然开朗。云亓有句话说得对,这趟魔界来得值。
只有自己亲眼见过外面的世界,才能知道哪些话是实,哪些话是虚。魔族固然有可恨之人,但也有如千月般率性之人。
素来以光明磊落在外的神界,不也有心存歹念的神族嘛。
“也不尽然。”岁然凭空变出了两坛酒,兀自坐了下来,“我这个人,没那么多讲究。管他是神是魔,若是想交这个朋友,那便交了。”
“你果然和我听闻的神族不一样。”千古在她身边坐下,端起一坛酒,拔开酒塞,豪饮了一口,叹道,“好酒!”
岁然脸上漾起层层笑意,终于露出了这一天最轻松的神色。她捧着酒坛,举到二人中间,“敬我们不打不相识。”
敬异乡的情谊。
也敬异族难得的和平。
清脆的碰撞声,坛口激荡出些许酒水,阵阵酒香飘散,在昏沉污浊的格斗场里,生出了高洁纯粹的情意。
岁然浅啜一口,一股暖流自喉腔流入心间。
“喂,你会不会喝酒啊。”千月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仰头又灌了一口酒,“酒就是要大口喝才畅快呢。”
她端起酒坛,学着千月的样子喝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水入喉,呛得她连连咳嗽。而千月赶忙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烈酒挚友,一片和乐。
岁然打了个酒嗝,酒醉的嫣红浮上了脸颊,突道:“千月,你有心上人吗?”
“没有。”千月抱着酒坛,闻言酒醒了大半,连忙转头看向她,语气多有不可置信,“你不会真喜欢上千夜了吧?”
她微微侧过身子,摸了下鼻子,“没有啊。怎么可能啊。”
那模样,那语气,真的很难让千月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千月端起酒坛灌了一口,才冷静些许。她本想斟酌一下用词,但实在不太习惯婉转的话语。到最后,只得重重一叹,
“虽说千夜风流成性,但没准你就好这口。可惜神魔两立,你们终究是不可能的。”
岁然想,千月可能误会了什么,而且这误会,有点大。她嘴角抽了抽,“你想多了。”
千月好似没听到她这话,砸吧了下嘴,“不过魔族没那么多规矩,若真喜欢,上天入地也是追得的。”
嗯......果然是魔族的大胆做派。
她肩头落得一条胳膊,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千月嘴里嘟囔着,“哎,不提他不提他,喝酒喝酒!”
“咣当”一声——
酒坛从岁然的手中滑脱,就那样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一直滚啊滚的,直到跌落台下,应声而碎。
两人背靠背而坐,千月因着声响睁开了朦胧的眼,清醒了几分。烈酒渍过的嗓音有些沙哑,她问: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岁然拍了拍发烫的双颊,口齿因为醉酒有些含糊,“你的地盘,我哪知道。”
不知是被哪个字逗乐了,背后的人轻颤着身子,低笑了两声,“是啊,我的地盘。”
顿了顿,千月补充道:“这里是万魔窟,我当年......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千月眼神染上一片迷离,“如果......神魔两族能和平相处就好了。”
过了很久,岁然才喃喃着问,意识却飘得很远了,“你说什么?”
只可惜还没能听到千月的回答,她就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千月半托半抱地将她扶了起来,在她耳边轻轻开口,“若能活成你这般样子,倒也不错。”
不为强权形势潦倒,不为偏见忧虑困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这样的,洒脱肆意......让她心之向往。
*
云亓打开房门看到的,就是醉成一滩烂泥的岁然靠在门框旁。他轻叹一声,弯腰将她抱起。
怀中女子两颊肌肤剔透,泛着粉红,神态慵懒,像小猫似的在他怀里拱了几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熟睡着。
眼底氤氲出纷杂的情绪,他竟不知,她已经这么轻了。
将人放在床榻上,云亓俯身捞过锦被为岁然盖上,又仔细地掖了掖。他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云亓紫眸里倒映着床上的人影,终是忍不住抚上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微烫的脸颊,但很快便收回了手。
短暂的、迷恋的、期待已久的轻微缱绻。
足够了。
司命的话还荡在耳边,“帝君这样做,只会徒增烦恼。”
可迷雾重重的以后,谁又说得准呢?
云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漠然,将床帐轻轻放下后便走了出去。
司命不懂,所以他不会因此烦恼,也不知道其实这种烦恼,是有人......甘之如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