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然猛地抬起眼皮,瞳孔微张,满是不可置信。
在她看来,风瑶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这样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子,就连想要的东西都能提出等价交换,竟然会平白无故地将解药给她。
“怎么,不相信我?”她慢慢抬起头来,岁然看见她整张面具笼在烛光里,那双血红色的眸子跳动着火光,柔和了下来,显得有些温柔,又有些令人心悸的落寞,
“就算你不需要,千夜可还等着救命呢。”
——“帝君是不是该帮帮我?”
——“自然。”
蓦地,大脑里有根弦不受控制地波动了,岁然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寝宫,进了房间,她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一直到能看见云亓脸上清晰的轮廓。
尽管他安安静静地躺在美人榻上,却仍有着绝代风华的气质。不同走时,此刻的云亓全身都已结满冰霜。
岁然不知道是怎么跪到云亓身边的,她恍惚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帝君之姿,令六界动容。
紫眸的潋滟绝色,令世间颜色都为之黯淡。
谴云宫初见,他站在殷殷桃花里,不经意的一瞥就让身后盛极的桃花失了光彩,天地黑白一片,只能看见他眼里的颜色。
她伸手碾了碾那霜花,却发现只是徒劳,“所以,帝君明知会被反噬,仍要来魔界救我吗?”
岁然越来越惶恐,帝君此等情意,她......承受不起。
指尖倏地凝起一股绛红色灵力,缓缓在手腕上划出一道血痕,岁然抬起手,准备滴入云亓嘴里。
“你要做什么?”
嗓音如泉,在轻柔翠绿的水藻间,在晶莹的碎石上淙淙流过。
岁然一怔,下意识对上了那双潋滟的紫眸,眼里一片愕然。
冰霜未化,云亓眼睫上落了霜花,在扑闪间凝成了细密的水珠,看上去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而他轻微偏过头,落下的一滴殷红色的血珠,自他唇边缓缓划下。
如白玉青葱的手还顿在空中尚未收回,便感觉一股清凉的灵力缠上手腕,她垂眸看去,血痕已被灵力抹去,连带着伤口都愈合了。
“帝君......”又动灵力了啊。
云亓兀自坐了起来,那副淡漠模样因着冰霜覆盖,显得更加凉薄、不近人情,吐出的字眼也是冰凉凉的,
“我还没弱到需要你来救我。”
他的颊上还落着浅浅的红痕,往下伸出细微的血迹。随后,他毫不留情地抹去了血迹。
岁然仍旧半跪在榻前,她将手缩到背后,明明是冰凉的触感,此刻却热得发烫。
她的声音平淡地听不出一丝情绪,“帝君,今日便回神界吧。”
云亓侧眸看向她,目光里似有凄凉无限,好半晌才开口说道:“所以,你救我,是为了同我划清界限?”
他的咬字很轻,却是一个个重重砸在她心上。岁然咬着下唇,没作声。这模样,分明是默认了。
“起来。”云亓一直一直看着她,看她半垂的眼睫轻颤,看她贝齿在唇上咬出一道浅浅的印子,看她半跪着的倔强身影。他加重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本君让你起来。”
这是认识云亓以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自称“本君”,帝君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威严瞬间扑面而至。
岁然沉默着站起身,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软肉。
云亓凝视她许久,紫眸中隐有怒焰燃烧,“是不是润洵来救你,你就觉得理所应当?”
因为她是润洵名正言顺的未婚妻。
而他,什么都不是。
她不想承自己的情意,所以宁愿舍去一滴血,也不肯接受他。
“帝君,凭何喜欢我?”岁然喉咙堵得慌,却不敢抬头看他,因为她知道,云亓说得没错,她确实对这情意感到惶恐。
她虽不懂情爱,仅有的认知也是从话本上知道的。里面不乏有帝王留恋红尘的本子。但话本供人取乐,又哪做得了真。
且不说人间帝王一见倾心,眼前这人还是天地至尊。
“帝君许是一时兴起,我不会当真的。”岁然轻叹一声,“您是君,我是臣,我们二人......隔得太远。”
“你怎知,我不是真心的?”清冽嗓音缓缓落入她耳边,似有电流蹿过,带着点麻。
岁然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紫眸此刻如寒潭般平静,丝丝缕缕的落寞之色,在他的眸底淡淡地掠过。在一片迷离中,她听见他说,
“你觉得我们二人隔得太远,所以......我来靠近你。”
她感觉,她快要溺进那片潋滟的紫波里了。背后的掌心倏地攥紧,丝丝麻麻的痛意让岁然保持着为数不多的清醒。
“咚咚”两声——
千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岁然,王后命我将解药带给你。”
岁然回过神来,先是匆忙瞥了一眼帝君,也不知他的化形术有没有消失,生怕千月又像上次一样,直接推门而入,她连忙回道:“你在门外候着,我马上出来。”
她轻吁了口气,待心情平复下来,才转身向门口走去。
门外,千月百无聊赖地倚在门框上,见她出来,不满地抱怨了一句,“怎么这么慢?你真当自己金屋藏娇呢。”
她没应话,只是伸出了手。
掌心落入了一个玉瓶,耳边是千月的声音,“哦,对了。王后解除了弑神殿的看守,日后你便可以在这里自由出入了。”
不知是立了威还是因为墨离,风瑶转变的态度都在岁然意料之中。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喂,想不想去魔界逛逛?”千月抱胸,笑看她。
她本想拒绝的,神识里却传来一道音讯,正是屋里的云亓,“我要闭关半日,期间勿扰。”
闻言岁然睨了眼手里的药瓶,反正眼下无事可做,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帝君,不如出去走走,她合上门,“走吧。”
屋内,云亓站到窗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淡淡说:“出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身后的虚空缓缓浮现出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帝君不该再留在这。”
那声音带着冰冷的气息,没有一丝起伏。
云亓恍若未闻,他出神地盯着窗外某个渐远渐小的身影,眸色深深,“芸芸众生里,怎么......就救不了她呢?”
乾坤台的示警,会成真吗?
六界大乱,天地洗牌。
唯有命定之人方可破解此局。
“生老病死,皆有定数。”那人看向云亓的眼底,有着淡淡的唏嘘,“帝君在森罗殿待了两万年,见得难道还少吗?”
“皆有定数......”四个字在唇舌间辗转着,云亓顿了顿,随即凄然一笑,语气里尽是无奈,“司命,你不懂。”
曾几何时,他也相信命运皆有定数。
他从来不曾拥有什么,自然也不去奢望什么。直到一个人打破了冥界两万年来的平静与岑寂。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发着涩,却又夹杂着裹满糖浆的甜腻。
短短数月,却胜过他活着的数万年。
司命神色未动,声音仍旧冰凉,“臣下不需要懂。”
他虽是神族,却无神形,只能以影子的形式现身。天道择定的司命神君只需要掌管神族命盘,保证命盘按照既定轨迹进展即可。
所以,他在神界诸神的印象里,是真正无心无情之人。七情六欲、五毒八苦,一切影响他判断的情绪都会被摒除。
云亓转过身看他,缓缓开口:“不过,不懂......也好。”
两人目光短暂地接触了一瞬,司命仿佛觉得冒犯似的,将目光垂了下去。
他是君,他是臣。
他该对云亓更敬重些。
“本君让你带的东西呢?”
司命抬手,桌上赫然出现了一垒话本,“帝君要看这些话本作甚?”
云亓没答,诚如司命所想,他是君,不必事事都让臣子知悉。
他倒是要看看,人间风月都是如何发展的。
“臣下已经看不到帝君的命盘了。”司命也不指望帝君能回答他,继而陈述了一件他认为十分严重的事实,但很显然,云亓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嗯了一声,抬脚往里走,懒懒地坐下椅子,随手拿起一本话本品读。
“帝君,您是未来的六界共主......”司命身形跟在他的身后,见他不以为意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忧。
看不到云亓的命盘,就意味着他现在及未来的命运,被层层迷雾遮挡而无所适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任何突如其来的危险,或阻挡命盘运转的细枝末节,他都无法提前知晓,并为云亓扫除障碍。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云亓不轻不重地瞥了他一眼。而他就在那一眼里,感受到了来自六界至尊的威压——
不敢直视的、不容人置喙的......桀骜。
“本君留你性命,不是为了听你废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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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魔君的住处,岁然才算是真正开了眼。
“魔界竟是这样的吗?”她低声问道。
魔界无月无星,天空从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一片。
比起魔王殿,外面荒芜更甚,时有狂风四起,带起细碎的干沙。大多数是低矮的木屋平房,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艰苦萧条。
这还是在魔王殿附近的村落,再往远处的地方,说不定会更加落魄。
“你指哪样?”千月偏过头,目光极为平静地看着她。
她看着那双血色眸子,一时语塞,字眼卡在喉咙里,有些说不出口。她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眼前所看到的荒凉贫瘠,又该怎样回答千月的问题。
她撇开眼,吐出一口气,“没什么。”
“靠近魔王殿的村落才会如此冷清。”千月的目光透过黄沙看向远端,语气是说不清的惨淡,“大多时候,魔界也是很热闹的。”
闻言岁然有些诧异,按理说天子脚下才更应是安居乐业、繁荣富华,怎得魔界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还不待她请千月解惑,迎面正撞上了一个小孩,大概两三岁光景,稚嫩的脸上坠着一对明亮闪烁的眼睛,此刻坐在地上,眼底聚起一团雾气,似是要哭。
完了......
照千月的性子,这小孩恐怕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