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战者无荣,兵戈皆输

自那夜后,贺妲然便和厉茜台同吃同住。厉茜台并未限制贺妲然在军营内的行动,甚至批阅公文时也并不避讳她。

贺妲然却自知身份隔阂且地位悬殊,每次都会主动避让。只在厉茜台休息时,尽量做个排忧解难的妙人。或是跳一支进贡前苦学的瑜舞,亦或是唱一曲家乡的山歌,每次结束厉茜台都会变着花样笑着夸她。于是两人也日渐熟络,相处愈发亲近起来。但更多时候是二人什么都不做,只是靠在一起闲聊。

战者无荣,兵戈皆输。

这是厉茜台最常说的一句话。

贺妲然虽不了解厉茜台的具体过往,那些英勇事迹也尽数来源于那本不知几分真假的书。但贺妲然能感觉得到厉茜台内心的矛盾。

在景国关于厉茜台的传闻其实有很多,有说她不男不女乃精怪所变,有说她杀降屠城无恶不作,更有甚者直呼她为“煞星作祟,天命诛之”。如若不是少时的那本书,她也大抵会在耳濡目染下认定,厉茜台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可是贺妲然现在知道了,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假的。

虽身在小门小户,贺妲然却总希冀有一日靠着自己的才华能闯出一片天地。奈何景国只允许男性参加科考,为官取仕。贺妲然不明白,科举明明考的是才学,为何她自出生就被拒之门外。

而如今她无家可归、进退两难,又是本与她隔着国仇家恨的厉将军给了她暂时活命的机会。一边是自幼仰慕的英将,一边是风雨飘摇的故国。贺妲然不敢奢望成为厉茜台这样的大人物,只愿为早日平息这场战争尽些微薄之力。

毕竟战争点燃的烽火,烧的永远是百姓的命。她贺妲然不过一介凡人,她只想活下去。

沉思之际,厉茜台突然一把揽过贺妲然的肩。贺妲然一惊,手中的茶盏脱手掉在地上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泼洒到厉茜台的衣袍,贺妲然忙用衣袖去擦袍上的水渍。厉茜台却并不恼,反而挑了挑眉笑了起来。

副将听见响动掀帘进入,厉茜台下一秒松开贺妲然,冷下脸怒斥副将无令擅行。副将受了责骂低下头,眼睛却仍恶狠狠地瞪着榻上的贺妲然。

好兴致被搅的荡然无存,厉茜台一甩衣摆绕出桌案,贺妲然也赶紧起身,毕恭毕敬蹲下行礼。对于副将不怀好意的眼神,她只能尽量选择视而不见。眼见厉茜台踏至帐门,贺妲然正欲去捡地上的茶盏碎片,厉茜台却抢先一步命令士兵去处理碎瓷,随后转身离开营帐。

夜已深,贺妲然却迟迟等不到厉茜台归来。眼看快到服药的时间,贺妲然咬了咬牙,还是披上外袍决定出去探个究竟。出帐的下一秒,门口两名把守的士兵便跟了上来。同时门口也替换上两个继续看守。贺妲然回头扫了两眼身后的士兵,又转过头继续前行。对于厉茜台此举,贺妲然心下了然。

一个景人行走在瑜**营,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争端。这是监视,更是保护。

行至一个拐弯处,远处点着无数火把,人头攒动噪杂不已。贺妲然忙快步上前,却见最前面跪着一位女子,手边丢着一个包袱,身后四名女子整齐跪成一排。贺妲然定睛一看,为首的女子正是训练期间常教她瑜舞的李锦睿。

贺妲然忙看向厉茜台,不知是不是军人的直觉,厉茜台下一秒转过头。四目相对,厉茜台瞬间竖起眉头,同时在人群中搜寻起看护士兵的身影。不顾厉茜台的脸色,贺妲然提起裙摆跑到厉茜台身边。

“谁知道她偷跑出去是不是通风报信?眼下战事吃紧,兵营中到处是军机要务。先前将军已网开一面,让她们自行求去!她偏偏这时候跑,保不齐就是细作!末将以为,绝不能留有隐患,应按军法处置!”

副将的话不无道理,于是周遭士兵都附和起来,语毕,副将意味深长地剜了贺妲然一眼。

贺妲然再听不得旁人的话,只回瞪了副将一眼,又偷偷拉了拉厉茜台的衣袖,蹙着眉冲厉茜台摇了摇头。厉茜台并未忽略贺妲然的动作,只用袖中的手轻拍了拍贺妲然的手背让贺妲然稍安勿躁,显然仍在心中做着考量。

不料李锦睿突然抬头,注意到厉茜台身边的贺妲然后瞬间放大了双眼,双目圆睁指着贺妲然厉声怒吼起来。

“卖国求荣、为虎作伥的小人!贺妲然你不得好死!”

不等厉茜台发话,一名士兵一脚踢上李锦睿的腹部。李锦睿捂着肚子应声倒地,嘴里却还咒骂不止。见状贺妲然匆匆跪到李锦睿身旁,厉茜台去抓贺妲然的裙摆,却抓了个空。贺妲然双臂一收,掌心紧贴拳背,高举过头顶。

“她逃跑在先又屡次顶撞将军,本已死不足惜。但依小人看,若真是细作,也理应先将她关押,细细审问才是。若还能让她绘出部分城内图纸,再下决断不迟!”

贺妲然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但是她不能退缩。现在只有她,兴许能为李锦睿博得一丝生机。她知晓李锦睿精于绘画刺绣,又常年跟随父母经商奔波,必然能画出大致城防图。贺妲然不敢看厉茜台的眼睛,心里只求厉茜台能网开一面。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厉茜台居高临下地望着贺妲然,沉默良久,最终眉目有些松动。

“先押下去,仔细审。”

这句话一出口,两名士兵大步上前一人一边拖走了李锦睿。贺妲然听得出厉茜台在说这句话时都是咬牙切齿的,但是她没有其他选择。贺妲然还记得由于此前从未习过舞,训练时每次跳不好便被使者动辄打骂。最后一次李锦睿扑在气若游丝的她身上向使者保证定教会她,不然听凭对方处置。

李锦睿有恩于她,她不能不报。

下一秒适才看护她的士兵拉起她,贺妲然拍了拍裙上的尘土抬头看向厉茜台。厉茜台脸上仍怒气未消,贺妲然也不敢贸然开口触她霉头。倏然一道寒光闪过,来不及回头看清来人,贺妲然便被对方用匕首抵住喉咙,拖着连连后退几步,再不得动弹半分。

“我的父兄皆因你而死!我知道你在战场上中了毒箭,是她救了你!没了贺妲然,你必死无疑!”

贺妲然想仰头看清对方,但只看到对方燃烧着熊熊恨意的一双眼。可贺妲然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练舞时与她最为交好的姐妹上官蓉。

泪水蓄满眼眶,贺妲然强睁着眼睛,不愿在瑜人面前轻易落下。一众将士都已抽出兵刃,厉茜台却仍站在原地。泪水逐渐模糊视线,让贺妲然看不清厉茜台脸上的表情。贺妲然张了张嘴,求饶的话却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的父兄若有本事,大可将我斩于马下!”

厉茜台并未被激怒,回答的声音不卑不亢,只一挥手让士兵退后几步。

“拿刀对着无辜之人,这就是你们景人的忠义之举?”

不惧上官蓉的动作,厉茜台上前几步。见此上官蓉又将臂弯收紧了几分,锋利的刀口直抵颈侧动脉。贺妲然只觉得上官蓉稍稍一用力,自己便会血溅当场。

“想杀我,就冲我来!”

话音未落,厉茜台抽出腰间佩剑,把它扔到上官蓉脚边,又命令周围士兵退出整整三十步的距离,其中意思不言而喻。上官蓉看了看厉茜台身后逐渐退后的士兵,又看了看厉茜台抛至脚边的佩剑,随后对着贺妲然后腰猛一使力,把贺妲然向厉茜台推去。

“下辈子再做好姐妹!”

推出贺妲然的下一秒,上官蓉捡起地上利剑,朝厉茜台直冲过去。厉茜台接住贺妲然的同时,扣着她的后腰一个侧身躲过。将贺妲然往人群处一推,又一个下腰躲过上官蓉的第二次攻击。

剑锋几乎擦着鼻尖掠过,借着下腰的惯性,厉茜台抬脚猛地向上一踢,脚背精准磕在上官蓉握剑的手背。上官蓉来不及收回剑,剑柄一歪,力道顿时泄了大半。未等上官蓉回过神,厉茜台已欺至近前,左手如铁钳般攥住上官蓉的手腕,顺势一把扣住剑柄。剑身横亘在上官蓉脖颈,逼得上官蓉再不能负隅顽抗。

千钧一发之际,李锦睿挣脱身后士兵的束缚,飞快奔向上官蓉。贺妲然见状忙去阻拦。上官蓉却趁厉茜台分神之际,猛然发力向厉茜台砍去,二人瞬间陷入角力。但很快上官蓉不敌厉茜台,手腕被厉茜台猛地反向一拧,剑被硬生生调转方向。“噗嗤”一声,利剑直直没入上官蓉腰腹。

本仍在缠斗的贺妲然和李锦睿转头看到这一幕,一时都愣在当场。微怔过后,李锦睿率先用力将贺妲然推开,扭头冲向厉茜台。见此厉茜台只抽出剑,横在李锦睿身前。

等贺妲然从地上爬起,李锦睿已径直撞上剑刃。鲜血溅在跑来的贺妲然脸上,贺妲然眼睁睁望着李锦睿倒在死去的上官蓉身边,渐渐没了呼吸。贺妲然缓缓低下头,才发现白色的裙摆也已染上血迹。血印如红梅般绽放在素色绢纱上,分不清到底是上官蓉的还是李锦睿的。

接连两个同胞死在面前,贺妲然踉跄几步,最终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贺妲然不知道自己该是哭是笑。笑的是自己又捡回了一条命,哭的是自己拼命想救别人,到最后却谁也没救成。夜风吹起贺妲然散落的发丝,染血的裙摆也被风揉出细碎的褶皱。泪水混着血水划过脸颊,在贺妲然脸上留下一道道透明的口子。贺妲然只感觉自己的脸似乎已经被眼泪割了个四分五裂。

厉茜台望着跪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贺妲然,抬手先在铠甲上蹭了蹭,随后从铠甲中取出手帕。见众将士已经围了过来,厉茜台背过手将手帕往贺妲然手中一丢,便走向人群把剑交于卫兵清洗,同时吩咐士兵将两具尸体丢去乱葬岗。

贺妲然看向手中绣着单一个“厉”字的手帕,又回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厉茜台渐渐远去的背影,最后麻木地看着李锦睿和上官蓉的尸体先后被抬走。巨大的悲伤吞没了她,最终贺妲然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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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烬
连载中宥万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