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庭内最高处便是言临晚的住处,这水上的宫殿堪称从峦叠嶂,顾升平和顾明哲仿佛两只峨眉山的猴子一样,一路攀着宫殿下的承重柱子向上而去。
没奈何的事,上面全是言清玉的眼线。
顾升平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了,他上大学时候的体能测试从来都是堪堪过关,这么一路过来太难为他了:“就没个……法术……能让咱们……直接过来……”
顾明哲倒十分闲庭信步,比口型道:“我不会啊。”
顾升平道:“你会什么!”
“真正打起来我能让整个清都城碎为粉尘。”顾明哲一扬眉毛:“厉不厉害?”
顾升平无言以对:“……有什么用。”
“不过我也不建议你小看言临晚,有的人类或许有肉身的限制而无法精进力量,”顾明哲却转了个话题,“可人类的智识却远非其他非人种族可比,他们极其善于将知识与力量相结合,未必不能搞出什么厉害花样。”
顾升平皱眉道:“你是说言临晚可能是……”
顾明哲耸耸肩:“刚才那法阵构成极为复杂,除了人类,我没在其他任何一个种族身上见过这样的智识与耐心。”
这话的确有道理。
无论海上海下,天内天外,人类的灵力来源于灵魂,非人的另算。而人类大体有三种运用力量的方式,其一是天生灵力强大,善于使用各种法术,掌握元素为己用。
然而这是窃神的能力,人类灵魂苦弱,能做到这一点的少之又少。
顾明哲应该就属于这个范畴。顾升平看了一眼他。
而其二是以灵力精进肉身,如同古时武者一般苦苦磨练技艺,以灵敏与阴谋傍身。但同样的,也少有人能吃得了这个苦头。
再或者有机遇又有超凡的耐心,通读上古的知识,利用贫瘠灵魂中那少的可怜的灵力,四两拨千斤般撬动庞大的法阵,仿佛蜘蛛坐镇于蜘蛛网中心捕杀猎物。
顾升平也有幸见过这种记录知识的典籍,然而那玩意之晦涩难读堪比小学生见高等数学,他连序都没读完就放弃了。
然而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了言临晚捂着那个杯子时微微出神的目光。
一千八百年,想想也寂寞死了吧?足够他布下遍布清都城的阵法吗?
不过这不是重点——言清玉甚至能撑得起上百人的分身术,如果言临晚是阵法符咒的大家,那完全可以把言清玉当成一个巨大的充电宝来用,他设法阵,言清玉提供灵力。
甚至不用那些眼线,他随手在柱子上画两个监视的法阵,什么都够了!
顾升平后背微微一凛,低声问顾明哲:“那咱们这么过来有什么用啊!”
顾明哲说:“你看,江湖经验浅薄了吧?言临晚得照顾着这一湖水,我刚才都已经探过了,廊下的立柱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顾升平心里一动,心想顾明哲这人虽然看着满嘴跑火车,却是个意料不到的心细如发的人。
“我这就叫用最原始的手法,打最牛逼的仗。”顾明哲眉飞色舞,“言清玉那什么分身,完全是仗着天赋夯大力,我这才是精细活儿呢!”
“行行行……”
正此时宫殿上方传来了说话声,顾升平和顾明哲对视一眼,立刻敛声屏气,静静听着。
却不是言临晚也不是言清玉,是个听上去麻木枯槁的,甚至还带点口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俺也不知道,俺儿子死了,老婆死了,俺也想去死,可还死不了。”
言临晚轻轻说:“嗯,我明白。”
“俺尽力了,俺也觉得俺没做错什么,俺就是穷,言先生,你不知道,穷就是大错了。”中年男人说,“俺是当家的,可是救不了儿子。其实医院说能救的,但是俺凑不齐钱了,俺在街上卖橘子,真的跟不上医院。”
言临晚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术,那语气中饱含理解与安慰,声音虽还年轻,然而历尽沧桑,却又如同父兄。
真是心理医生绝技。
他这么微微叹息着说:“人力总有时尽,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中年男人沉默了很久,像是已经被痛苦压垮,并无其他话可说了。良久,他又哽咽起来:“儿子死了……”
“俺没敢和别人说……其实俺心里……言先生,俺心里真的是很痛的……但是,但是俺又多少……”
他仿佛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起来。
“你又多少心里有点轻松,觉得或许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言临晚温和地接了下去:“人生总有无法解决的重负,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人想要往前看,并不是一个错误。”
“可是我老婆也死了!”中年男人痛哭锤地,“我以为她总会缓过来的,可是她……”
言临晚说:“女性在孕育中承担了更大的成本,她未必是在怪你,只是这痛苦对她来说更难以负荷,但是——”
“但是您来到了清都城。”言清玉轻轻接道,“这里是云上的极乐之城,只要向城主祈求,您所有的遗憾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平复。”
男人没再说话,上面一阵令人难以理解的沉默,然后中年男人震惊而短促的‘啊’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透露出狂喜,与之前的哀切枯槁截然不同。随即他却又大哭起来,仿佛所有累积的痛苦与情绪都得到了宣泄的出口,终于有一个地方能放肆哭到痛快。
顾升平二人面面相觑,顾升平轻声问:“言清玉玩的什么花招?”
顾明哲耸耸肩,示意自己不知道。
那男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顾升平有心跟上去看看言清玉是怎么个‘平复遗憾’的,却被顾明哲一把拽住。
顾明哲比口型:“再等等。”
言清玉说:“累了吗?”
顾明哲突然急速翻动嘴皮子,看样子输出了一番高见,顾升平一个字也没看懂,无言以对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示意顾明哲写字。
顾明哲飞速地:我就说他们两个有事!正常主仆之间称呼怎么可能不带人称!
顾升平满脸黑线,心想表现得这么急切还以为你有什么发现……嗑糖还得是你,还有这种角度?!
言临晚说:“我这一生始终活在骗局之中,又为别人营造骗局。谈不上累,只是厌倦了。”
“这是会让您迷茫的事情吗?”言清玉笑起来,“痛苦的真实与虚幻的快乐,在我看来无非是两种不同口味的毒药罢了。”
言临晚问:“你选哪一种?”
言清玉轻松地说:“我不需要选择。”
言临晚便不说话了,言清玉的声音笑道:“……您也不需要选。”
“不论世界是怎样的骗局,我即是您的真实。”言清玉轻声说,“我既不会欺骗您,也不会背叛您。您的一切愿望,我都会为您做到。”
一声布帛被人轻轻拉开后落地的声音,顾升平瞳孔一颤。随之而来的是暧昧至极的缠绵水声,和低低的呻吟痛呼声。
这种尴尬的墙角还是不听为妙,顾升平感觉自己几乎要裂开了。
“呃。”顾明哲发出一声嫌弃的干呕声。
顾升平麻木地回头,用眼神表示自己的不解:你不是一直以为他们两个轧姘头吗?猜测实现了怎么又嫌弃起来?
顾明哲客观道:“这好比人和大猩猩发生了一些禁断的事情。”
顾升平很为言临晚那张脸抱屈,又觉得没法反驳。
“我们不如兵分两路,”顾生平失去耐心了,说,“我去看看那个中年男人怎么回事,言清玉到底有什么花招,至于你可以继续在这看着他们两个,随时关注后面有什么变故。”
其实他倒也不期待会有什么变故,不过懒得在这里听了。虽然说着找顾明哲帮忙,可顾明哲的作用好比那个听福尔摩斯说话的骷髅头,顾升平倒也不指望他变成华生。
顾明哲敏感道:“这就准备甩下我了?你不是要找我帮忙吗?”
顾升平随口:“所以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看好言临晚他们两个!我去找找那男的!”
清都城差不多有一个中型城市那么大,便如言临晚所说,被两条纵横的河流贯穿分割,总共分为四个区。
顾升平低头比对地图——这也奇了,这玩意是他在落月庭自己的房间里找到的,姓言的的确是周到贴心的服务者,基础设施做的很不错。
不是只有如中年男人那般痛苦难当的老实人才有资格来清都城,痛苦执念不分善恶,如果你是一个执念深重莫名痛苦的带恶人,清都城也是一样的招待。
言临晚以善恶与河流为界限划分区域,从善的居左一区,从恶的居右一区,剩下的两个区是灰色地带。
从高处往下看去左一区灯光温馨,建筑颇有古朴之风;右一区则灯光昏暗,以顾升平的耳力还能隐约听到惨叫与喧闹声;而灰色地带则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建筑风格极度庞杂,飞檐斗拱与哥特式尖顶教堂并存。
坐镇中心的是水上之宫落月庭。
“往左走是小熊□□与他的朋友们,往右走是哥谭市,往下走是资本主义大染缸。”顾升平喃喃道,“如果是我会去哪儿卖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