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顾升平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咬破食指,虚虚向地下一按,一个鲜红法阵顷刻成型。随后他掏出了手机,点开语音备忘录,传出了中年男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法阵一颤,顾升平松手,手机竟然没有摔下去,悬停在了法阵之前。那声音如有实质,被鲜红法阵所吸收,少顷法阵流淌下去,化为一条深红色的光线,蜿蜒伸向远方,保持了几秒钟,随即崩塌了。
追踪术,只要有目标身上的一点线索就能成行。可惜不够精准,只有个大概的方向。
把这地方称为资本主义大染缸也没问题,真正人来人往衣香鬓影,街道宽阔干净,往来有奔驰谈笑拎Gucci,顾升平站在街道中间,仿佛误入cbd的社畜一枚。
顾升平:“……”
这卖橘子的是哪里来的贫苦大众,刚到清都城就被腐蚀了吗!
他已经在这里徒劳地绕了三圈,连中年男人的头发丝都没摸到。
“哟。”突然有个人拍了他肩膀一下,顾升平吓了一跳,回头看去,顿时一愣。
谢枯荣举着两个巧克力甜筒,十分自然地递过来一个:“找人啊?”
顾升平不接,精神紧绷起来:“您……”
“没必要这么小心吧?”谢枯荣没憋住乐了出来,“就算我要杀你,也不会用巧克力甜筒炸弹这么搞笑的方式的。”
顾升平想了想,发现的确是这么回事,便接了过来。
“你这人蛮有意思的,”谢枯荣评价道,“一边谨慎的要命,一边又这么容易被说服,万一我就是个行为艺术家呢?”
顾升平感觉他有病,又很讨厌别人随便评价自己,但鉴于谢枯荣似乎是个武力值变态的不明物种,暂且忍了。
“您找我有事?”
谢枯荣说:“没有啊,我无聊。”
顾升平无言以对,半晌客气道:“谢组长,您知道对我们正常人来说,被公干的领导找上门压力是很大的……”
谢枯荣毫不在意地说:“知道啊,别在意。我请你吃个饭吧?”
顾升平:“……”
顾升平:“?”
这么理想资本的地方竟然还真有饭店,也不知道是怎么算的工资。真的会有人执念是来极乐之城当厨子吗……顾升平沉默地坐在红木餐桌前,身侧是珠光宝气的各色装饰,身下是清都城怪力奇幻的夜景,对面坐着谢枯荣。
他刚好奇这地方连服务生都没有要怎么点菜,便见谢枯荣轻轻叩了叩桌面,桌面上仿佛魔术一般霎时出现了丰盛大餐,色香味俱全,丝毫不亚于米其林三星。
“……”顾升平感慨道,“家养小精灵啊?”
谢枯荣一哂:“哪儿那么高级。”
然而他们两个谁都没动筷子,谢枯荣很感兴趣似的扬了扬眉毛:“不尝尝吗?味道很好的。”
顾升平道:“没有比领导先吃饭的道理。”
谢枯荣闷笑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戳到了他的笑点:“不不不,你实在不必在意我。”
“谢组长是来清都城追杀某一位‘极凶极恶’吗?”
“不是,我来度假。”谢枯荣懒洋洋地说,“大家打份工而已啦,我才懒得费心呢,何况——”
“嗯?”
“何况那位‘极凶极恶’,”谢枯荣忍俊不禁,丝毫不介意把这话说给顾升平这外人听,“本来就是我有意放走的,我还没看到好戏结束,抓他回来做什么?”
顾升平愕然,谢枯荣耸耸肩:“顾先生,工作可是很无聊的啊,我总得找点乐子吧。”
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能‘啊’了一声。
“我觉得这一位‘极凶极恶’很有意思,所以想给他一个机会。并且我自己也很好奇。”
顾升平疑惑道:“好奇?”
都全知全能全世界都是你的老朋友了还有什么可好奇的。
“我刚到清都城的时候,和言临晚聊天,他提了个俄狄浦斯王的故事,聊到了预言。”
顾升平满脸茫然,心想是怎么发展到这儿的。
“我以为命运是一条既定的直路,无论中间如何努力尝试去改变,但是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而预言是命运的谶语,落地生效,没有回转的可能。我试图给一个朋友讲课,结果他不听。他这么说:”
“如果区区一只热带雨林中的蝴蝶扇动翅膀便能改变千里之外的气候,那你凭什么觉得命运不能被某种力量改变?虽然我觉得那家伙拿蝴蝶效应来将我很扯淡,但难得有人敢和我叫板,所以我还是没忍住和他打了个赌。”谢枯荣说,“就赌命运和蝴蝶。这是我没法预知的事情,想想接盅之时,也真是令人期待。”
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他突然抽起疯来,用筷子敲桌,演唱了一段《两只蝴蝶翩翩飞》
“顾先生,吃饭啊。”
顾升平说:“清都城的东西其实我不太想动。”
谢枯荣挑眉:“嗯?”
“我这两天总觉得清都城是个很虚幻的地方,即使脚踏实地的身处此处。”顾升平目光投向窗外的夜景:“云上的极乐之城,所有的痛苦都能消弭,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实现。因为太美好了,所以一切都不真实。说不定这一切乍一看去高楼万丈锦绣辉煌,实际上只是墓地中的白骨与蛆虫。”
“真看不出来,你蛮敏感的嘛。”
“我来这里是为了工作,没有什么不能排解的痛苦,我只是客居的旁观者,清醒之下自然觉得不对。”顾升平说,“比方说言临晚。”
“哇塞言临晚这么体贴的心理医生你还觉得他有问题?”
“极乐之城的主人,又有言清玉这样身心都忠诚于他的强大仆人,言临晚看起来却似乎痛苦难当,不能自拔的样子。”顾升平说,“人类还能想要什么呢?富贵?权势?爱情?总之无论什么,哪一样他没有?他的痛苦,未免太没道理了。”
“漂浮在落月庭中的烛火有上万盏,都是来到清都城后自愿放弃生命的人。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死呢?”
顾升平坦然道:“我不知道。不过人类心力不强,没法忍受长生的枯寂不是稀奇事,干出来什么都不奇怪。但言临晚却不像这样的人,我有点怀疑……”
谢枯荣满脸好奇:“说说你的猜测?”
“言清玉的强大太超乎我的认知了。正常来说无论什么生物都没法只出不进,言清玉从哪获得这么强大的灵力支持?”顾升平说,“我怀疑言临晚用城中居民的生命或者什么在喂养言清玉。”
谢枯荣兴奋地鼓掌:“精彩啊!看不出言临晚一脸和蔼可亲,竟然还藏着这么阴毒的手段!”
“……”顾升平扶额,“如果我猜错了可以直说,谢组长不必这样捧哏。”
“你为什么把心里的猜测告诉我?”谢枯荣问:“在落月庭的时候你还很防备我呢吧。”
顾升平放松而亲厚地笑起来,跟真事儿似的:“不是谢组长自称,全世界都是您的老朋友吗?我跟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聊聊工作进度,有什么不能说的?”
“久别重逢?”
顾升平淡然道:“命中注定终有一天会变成老朋友的话,初见也可作久别重逢了。”
反正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了,谢枯荣如果真全知全能,不如套点什么情报出来。
谢枯荣似乎很开心,大笑起来:“你这人真是……好,既然是老友久别重逢,我送你个礼物!”
他蓦地伸手拍向桌面,狂风骤起,顾升平完全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世界突然在眼前扭曲重构,缭乱的光影与人事一掠而过,像是谁把一个足够巨大而辉煌的万花筒投射在了他视网膜上。混沌间只觉得某种不知名的,芬芳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狂风止息,顾升平睁眼,只见眼前的红木餐桌,餐厅内光鲜的摆件,灯光,万丈高楼辉煌夜景……悉数消失不见,他的眼前只剩了一片白茫茫雾气,他身下的凳子也消失了,他震惊地跌倒在地面上,手里还举着谢枯荣给他的那个,巧克力甜筒的脆皮。
谢枯荣站在他身边,俯身往下看,邀请道:“来看看吧,你以为的‘白骨与蛆虫’。”
顾升平挣扎着爬起来,跟着他往下看——只见清都城那些辉煌的装饰都已经消失了,云上之城只是一些徒有其表的石块,隐约地勾勒着城市的样子。
人们在朴素的街道上来去,行踪诡异,有的人拥着一团雾气在街道上舞蹈,有的人垂首跟身侧的人说话,而他身侧其实什么都没有……
顾升平呆住了:“这是……”
“这就是你好奇的,清都城的真相。”谢枯荣站在云气中,微微叹息着说,“真可怜,是不是?”
“他们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幻觉,骗局……”顾升平道,“所以他说……”
所以言临晚说他活在骗局中。
“这得看你怎么定义真实。倘或你就在这里生,就在这里死,终其一生不去看生命背面是什么样的东西,那么你的感情是真的,爱恨也是真的。如果你走到结束时自己不觉得生命虚假,那别人的评判又有什么意义?”谢枯荣轻松而随意道,“对有些人来说是骗局,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功德呢。”
顾升平下意识地往落月庭的方向看去,谢枯荣十分贴心地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他的视线倏而极阔极远,只见那城市中心庞大如奇迹的水上宫殿仿佛从不曾存在过,那里只是一片阔大的湖水,湖水仿若明镜,明镜倒映着天上的银月,这是天地孪生的奇景,地上银月的正中心是一个石搭的小亭子,水纹漫漫地一圈一圈散出去。
而言临晚披着一件素白色的外裳坐在亭边,只是垂眸看着这片水,这轮月。
没有庞大如神迹的宫殿,只有他和月形影相吊。
顾升平喃喃:“……他自己知道吗?”
谢枯荣说:“嗯,他可以选择自己愿意看的部分。”
顾升平沉默了半晌,又问:“他愿意看哪部分?”
“这是神也未必知道的事情。”谢枯荣说,“觉不觉得很有趣?海上海下的非人生物,孜孜以求的人类灵魂就是这样的东西。”
顾升平说:“那些人。”
他指的是在大街上拥着雾气的那些人。
谢枯荣搭眼一扫:“生死是铁律,不是区区言清玉能扭转的。这只不过是以落月湖蒸腾出来的雾气为原料捏造的幻象罢了。”
无论手段还是眼力,亦或是见识,谢枯荣真是仿若妖鬼般神秘而可怕的人。
“如果这一切在您眼中都是真实的,您在清都城有什么可玩的呢……”
“啊,”谢枯荣笑眯眯地说,“我也可以选我自己想看的,我这牛逼的实力才不会成为我享乐的阻碍呢!”
他轻轻叹口气:“不过想一想……是这么荒凉的地方啊。”
他俯身,仿佛一阵轻风吹过,这个男人顷刻坍塌成一堆飞舞的花草。顾升平震悚而惊艳地看着,只见以他站立的地方为起点,绿意霎时漫天遍野爬满清都,云与雾中满是馥郁而芬芳的花草香气。石刻之城顿如天上花园。
便如顷刻之间,春神在此处播种。
顾升平俯身,掐了一朵紫色的雏菊,用力捏碎。分分明明的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