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里也在下雨。
这城市永远是铁灰色的天，像被个大金属壳子把整个星球扣上了似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水奇多。高架桥纵横交错地横在天上，街边的高楼外墙是一面大电子显示屏，正播放着什么香水的广告，模特的头横贯十六楼，红唇闪闪发光。
然而这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少年街边满是积水的肮脏角落里，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个汉堡，那是他刚从垃圾桶里扒拉出来的。顾明哲无所事事地靠在他旁边看他吃，西装革履金丝眼镜，真是好一个斯文败类。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面容冷漠，没有人关注他们两个。顾明哲蹲下，看着少年脏兮兮的小脸，‘啧’了一声。
“真是挺丑的。”顾明哲伸手抹了抹他的嘴角，毫无作用，但他没有停下动作，只是笑了笑，“你小时候这么心狠手辣吗？”
少年看不见他，自然不会回答他，那汉堡分量并不大，但对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食，他没两口就吃完了，吃完后开始仔细舔手上的酱汁。
远不像他成年后是个那么中正平和，甚至有心帮助别人的青年。少年十分狠戾，他握着瓷片干掉了那两个毫无防备的白大褂——杀得其实也不算干净，以一打二，对面又是两个成年人，尽管占了偷袭之利，仍旧缠斗了一会儿。
要顾明哲评价的话，那个现场堪称一片狼藉，满地是血和被抓下来的头发什么的，三人各自负伤，然而最后还是心狠手黑的少年赢了。他扒下了其中一个的白大褂，伪装成工作人员，混了出去。
街上的巡逻警车呼啸而过，街边广播开始播报：“近日我市‘残次品处理区’发生一起凶杀案，遇害者两名，凶手在逃……”
顾明哲看向少年，吃完饭后就着街边的积水洗了洗手，走到十字路口处眯着眼睛开始看路牌。
街上行人如织，四面八方的声音传了过来。
“咱们这里这么会出现凶杀案…… ”
“这种基因不是在早期就会被筛查吗？”
“谁知道，可能是上面又出现了什么问题吧。”
“毕竟是‘残次品处理区’，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
“前一阵子新发的公告不是说就算早期基因筛查没问题，也没办法完全保证成年后不会出现暴力倾向吗……”
“只要技术进步就能避免……”
少年置若罔闻，只是迷茫地看着路牌上的标记，半晌放弃了，犹疑的向着记忆里的方向迈了一步——
顾明哲闲闲道：“还是记忆靠谱吧，那路牌写错了，你自己挑的这个方向才是捷径呢。”
少年只是凭借着十分有限的常识意识到那牌子是指路用的，却完全不明白工作机制——他压根不认识字，也并不知道自己想去的地方叫什么，靠这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
他抽了抽鼻子，似乎觉得有点委屈。
他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老旧磁带，已经没有任何具体的文字或者环境印象，只隐约记得一点温馨暖黄色的灯光，蓝色的墙纸，和两张已经有点模糊了的，男女的脸。
他不知道那两张脸代表着‘父母’，也不知道‘父母’代表着什么，只是心里觉得亲近，那是个他想要回去的地方。
可见人不管有没有理智，以为自己受了委屈的时候总是想要回到来处去的。
“不是所有人的来处都那么温馨的，”顾明哲低声说，“你到现在都没有明白，来处和爱都是有代价的，你要有价值才会有人爱你。”
少年自然听不到也听不懂，他凭借着自己已经残缺不全的印象，就这么踏上了回‘家’的路。这一点残缺的印象自然不足以支撑他一次就找到正确的目标，好在大方向还是没错的。
他在那一片街区晃荡了几天，渴了就喝雨水——好在这破地方下雨恁多，饿了就去翻垃圾箱，活得像个猴子。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明也怜悯他，没过几天，他就见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那是一对平平无奇的夫妇，俱是青年人的长相，手边推着一个婴儿车，里面是一个伸腿蹬脚的小孩子。他们在街上一露面，少年的眼睛就挪不开了。
或许血脉相连真有其说，尽管少年已经记不太清那一对男女的长相，然而他还是在人群之中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父母。
然而或许是某种野兽般的直觉阻止了他，他并没有立刻上前在夫妇二人面前出现——或许隐隐地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并不是父母欢迎的生命，否则自己何以被丢弃在那个满地婴尸的‘残次品处理厂’呢？
他跟了那夫妇一路，他的父母只是寻常人，远没有锤炼出什么敏锐的感知，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什么人缀上了。
“你们新生了一个？”夫妇二人在花园前遇到了邻居，邻居冷淡地与他们打招呼，随后望向了他们手边的婴儿车，“我记得你们家老大好像年纪要更大一点。”
“是要更大一点。”男人面色如常地说，“但是去做了基因筛查，说有重大基因缺陷，也只能抛弃了。”
“重大基因缺陷？”邻居讶异道，“很多年没听说这么严重的病症了，是你们两个的问题吗？”
“我们两个也重新去查了一次，但没有异常，应该是他发生了某种突变吧。”女人道，“否则我们也不会生第二个了。”
“哪方面的缺陷？”邻居问道，“影响寿命吗？”
“据说是不影响，不过随着年纪增长，会出现极端丰富的感情。”女人淡淡道，“感情——我还是去查了资料才看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易被生物激素影响的个体会阻碍种群的文明发展，所以医生建议我们处理掉。”
尽管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然而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情绪，仿佛被刺伤了，他往自己藏身的角落深处又缩了缩。
“我听说有个叫做人类的种族有这方面的特质。”邻居说，“不过离我们很远，那你们家老二想必一切正常了，你们做了正确的决定。”
“是的。”男人礼貌地笑了笑，“他会成长为冷静，高效，有智慧的个体。”
少年从那男人的语气中敏感地体会出了‘满意’的情绪，他的心里莫名十分酸涩，与此同时，一股愤怒冲上了他的心头——
因为这样吗？他模模糊糊地想，因为我不够……不够好？我是被那昏黄色的灯光，会笑的男女的脸，温暖的环境放弃了吗？那个小车里推着的小孩……他是要代替我的吗？
我要……杀了他！没有什么应该能代替我，我应该是什么人，什么人心里最重要的……
顾明哲在虚空中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叹了口气。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故事，已经既定的历史。言清玉的幻境会自动寻找人心深处最阴郁的执念，如果没法凭借自己堪破迷局，就会被自己活活困死在里面。
这东西要破也简单，只要意识到这是个幻境，或者心底澄澈毫无执念即可——然而虽然这么说着，会来到清都城的人有几个能这样看得开呢？
他知道后续的发展是什么，少年这个岁数上混沌矇昧，心狠手辣，那小孩被他无知无觉地憎恨着，已经没有活下去的道理了。顾升平身怀原罪，早在还未开智的时候就已经满手血腥。
或许那个见鬼的基因筛查说得也没有毛病，会被强烈的情绪影响，会因为憎恨而杀掉其他人，又会因为求而不得的爱而试图杀掉自己。的确是有重大的基因缺陷孩子，他的父母只是做了最理智正确却冷漠的决定，只是顾升平却不肯死在那垃圾处理厂，是个意外罢了。
他没有等太久，就找到了下手的时机。他的母亲出门购物，而将他熟睡的幼弟独自留在家中。爬个窗户对少年来说不是难事，他仍旧攥着那块瓷片，走近了自己代替品的床榻。
顾明哲垂眸看了一眼，突然感觉不太对。
这婴儿的脸……
卧室里就放着这婴儿的照片，顾明哲猛地抬头，竟然发现那照片和婴儿的脸只是相似，根本就对不上——
婴儿眉心散发出不详的紫光，这是言清玉的……
顾明哲蓦地伸手，拦住了少年的瓷片！
这一下竟然真的拦住了，仿佛从虚空中突然迈出来一个人，少年茫然而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那婴儿仿佛觉知到了眼前的危险，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少年紧紧盯着顾明哲的脸，仿佛想起了什么，忽而头痛欲裂：“啊…… ”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顾明哲轻声说，“你已经实现了，你有我，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平平伸手，点向顾升平眉心。
……耍无赖。混沌中似乎有言清玉的声音模模糊糊地笑了一句，顾明哲没管，只是在顾升平耳边打了个响指。
仿佛什么东西在耳边碎裂，顾升平脑海忽而一清——
‘你不是较真的人吗……’
‘你从咖啡馆出来是想去做什么？’
‘人难过的时候总想去远方，我也曾经想去……’
‘试试呢，说不定我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温柔……’
无数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回忆千军万马般涌来，顾升平蓦然睁开眼睛，神智骤惊。他眼前不远正是一团明亮的白光，手里竟然真的握着一把凶器，正力道凶狠的指着自己的脖颈，像个决心自杀的殉道者。有个人正牢牢攥着自己的手腕，阻碍自己的动作继续往下进行。
他顺着看上去，看到了顾明哲的脸。
“不能杀那婴儿啊。”顾明哲轻轻地把那匕首从他手中拿下来，叹了口气，“杀了婴儿你就死了。言清玉的幻境，是不是很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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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chapter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