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升平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水下突然地动山摇,几乎稳不住身体。他们两个转头去看,只见那团白色光源后面水流横卷,一个巨大的水下漩涡渐渐成型,漩涡中浮现出庞大的黑影。
仿佛一个庞大的,关节反转的蜘蛛,那黑影看上去起码有十层楼高,以他们两个的视角只能看到那怪物粗大的腕足在漩涡中狂舞,像个噩梦。
顾明哲手心托着一个小小的结界,正是这结界支撑着他们在水下行动自如,交往一如水上。然而随着那怪物掀起的狂潮,这结界也如风中烛火,摇摇欲坠起来。
怪物向着他们两个奔来,水下突然响起诡异的哭声。
像是女人又像是小孩,人很多,像是有成千上万个人在他耳边凄厉高哭。这声效远超什么恐怖片配乐,简直听一耳朵就能让人做上千年的噩梦。
“重宝旁总有毒蛇守护,也算题中应有之意。”鬼哭与地动中,顾明哲一哂,垂眸问道,“你自己打?我来打?咱俩一起打?”
顾升平没接话,面色十分漠然。他手中本是一把不知何时出现的匕首,他一翻手,匕首化作纤薄的长刀。他将刀举于自己唇边,低声念诵咒文,刀身上火红色的暗光一闪而过。
任谁被毫无准备地翻出内心深处的执念都会震怒,要是死在里面倒还好说了。顾升平从结界中一跃而出,直向着漩涡中的怪物去了。
“看起来不用我。”顾明哲耸了耸肩,把手中的结界又稳了稳,再随意挥手,竟然在身后幻出一张冰椅,悠闲地坐下,像个来看电影的观众。
“加油啊,干巴爹!”他十分喜感地挥挥手。
离这怪物越近,那诡异的哭声就越大。水下昏黑,顾升平干脆一咬牙,也闭上了眼睛,靠着水流摸索那怪物的来袭方向。
那怪物身形巨大,光看也不是敏捷这一路的,但凡动作,水流必然十分明显——来了!顾升平喃喃念咒,奋力将手长剑向下一劈!
真叫他劈到了!肉质的触/手席卷而来,然而却丝毫不顾及顾升平的进攻,对比怪物那庞大的身躯,顾升平的攻击简直像是在用牙签对战狮子。
怪物毫不在意,触/手仿佛巨蟒,牢牢将顾升平扣了进去。
诡异的哭声忽而近在耳侧,比起缠绕自己的触/手施加的巨力,这声音倒要可怕得多。
顾升平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怪物压空,整张脸紫涨起来。他胡乱地伸手挣扎,长剑掉落出去,顺着水流飘远……而他手下的触感却仿佛……
他好像摸到了一个…… 一个鼻子?
顾升平挣扎着睁开眼睛,骇然看到自己手下,触手上竟然长着一张脸。不,不是一张,随着他们动作间逼近光源,这怪物的全貌也露了出来。它没有属于自己庞大身躯的眼睛,但是浑身长满…… 长满脸,那些面目遍布它浑身上下,离远了看像是无数只眼睛。
所有的脸都在痛哭,凄厉地嚎叫,那恐怖的声音是它的皮肤散发出来的。
生死一线间,顾升平最后的念头竟然是……妈的落月湖底有这么个东西,顾明哲之前竟然随便就把他推下来了?!
顾明哲伸手,一股水流温温柔柔地将顾升平掉落的长剑递了过来。
“原来如此,”顾明哲说,“也别说人家言清玉阴损,你也没光明到哪里去。”
死死捆住顾升平的触手突然一松,怪物仿佛突然受到了什么莫大的痛苦,不再关注顾升平,转而在湖底剧烈的翻滚起来,那些人脸皮肤下透出火红色的暗光,暗光如有生命,像是什么可怖的发着光的寄生虫在怪物皮下游走,转瞬就爬满了怪物全身。
哭声更盛,随后消失了。怪物最后长啸了一声,那些触手崩溃了,散做无数的肉块,灰烬娓娓飘落,倾塌在海底。
顾明哲甚至懒怠起身,坐着自己的小凳子,一路飘到躺在海床上缓气的顾升平身边,贴心地把结界罩在他头上,让他喘了口气。
“十分钟。”他看了看表,赞许道,“硬撼这么个大东西,很不错嘛。你用的是…… ”
他惊异道:“还真是我没见过的咒术,你附了个什么魔这么有效果?”
“什么咒术也不是,”顾升平满脸疲惫,他倒没干什么体力活儿,主要是在怪物狠命的压迫下维持十分钟生命比较艰难,“那是个虫子。”
顾明哲挑了挑眉,顾升平道:“之前去过一个火山……火山灰里全是这种虫子,纯是火元素构造出的生物,遇到不合适的宿主会瞬间发狂,把一生搜集到的所有元素之力释放出来,烧尽宿主身体里的一切——我虽然不知道那大块头是个什么东西,但从水里出生,怎么也不可能是火虫的合适宿主吧。”
顾明哲说:“是年纪大了的人都喜欢借力打力吗?”
这话语气很调侃,倒像是嘲笑顾升平小时候杀人手段狠辣,在人世闲晃一圈后倒更爱干幕后活儿了。
“是啊。”顾升平懒得和他打嘴仗,又喘了半晌,却问:“为什么不提前叫醒我?”
“什么?”
“在幻境里,”顾升平说,“你明明一直有能力打破幻境,为什么不提前叫醒我?别说你是对我的童年阴影感兴趣——阴影这种东西大同小异,我是格外无趣的一个,你没道理想要看的。”
“coffee or tea?”
顾升平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顾明哲这神经病竟然真的在这阴暗的水下搞出了coffee……咖啡和茶。他又用冰晶凝结出了一个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不知道他从哪个□□里掏出来的)骨瓷茶具和咖啡壶,他正讲究地挑选着咖啡豆……
顾升平服了:“tea,teateatea……”
桌子下面满是些长着人脸的怪物残肢,左边是关底boss的本源,随后水开了,一缕茶香在湖底幽幽升起,带着些令人神往的禅意。
顾升平满脸是血,接过骨瓷小茶杯。
“我对别人的阴影的确没什么兴趣,每个人的难题都得自己解决,说给别人听其实是没用的。”顾明哲道,“不过我还觉得人有放纵自己短暂沉浸在痛苦中的权力,何况有些事总要敢回头看才能发现不是自己的错。”
顾升平默默,良久说:“……的确如此。”
“不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转了个话题,看向四周的怪物残骸,“没见过这种……”
那些残骸在飞速的灰化,很快就消散于水中,无形无迹了。顾明哲伸手一招,茫茫中一个东西向他而来,他伸手一捞,随即递给顾升平。
顾升平接过来,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他手里的竟然是……言临晚的脸!
还很熟悉,这张脸定格在了一个哀哀哭泣的表情上,言临晚不久前刚亲自在他面前哭了一场。
“是执念养出来的怪物吧。”顾明哲说,“你看那怪物身上那么多人脸,每一张都栩栩如生,大约都有他们原本的主人。落月湖是一片执念之湖,那些人的恨与遗憾沉入水地,最终便凝结出这样一个怪物来。”
尽管不合时宜,顾升平想起言临晚手里的那个晶莹剔透的杯子。人握着那个杯子,爱恨便凝结成一杯晶莹剔透的液体。
“爱恨本身其实是很美的是不是?”顾明哲慨叹道,“但看看这怪物。”
“我以为是……言清玉豢养…… ”
“有格调的妖魔养这东西做什么?”顾明哲笑道,“水里养出大鱼和泥鳅,和水本身的意愿有什么关系呢?你也说他是个够丰富的妖怪了。”
顾升平捧着那张言临晚的脸,城主的执念果然深重,灰化的格外慢一些。然而终究也如同其他的残骸一样,逐渐在他手里风化而去了。
这感觉很差,像是看着言临晚已经可以预见的死亡。
“你这么喜欢言临晚吗?”顾明哲奇道,“我以为你很讨厌被人强迫的。”
“……也不算吧。”顾升平轻声说,“就是觉得挺伤心的。我想到他那么努力,上千年了仍旧求而不得。而现在这么用心,却是想去死…… 这么多年,他看过人世那么多那么真切的爱恨,再回头看言清玉,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顾明哲道:“如果他肯把自己的需求写成论文传给言清玉,以言清玉的完美主义,大概就没有这么多求而不得了。”
“真冷漠啊。”
“好吧,圣人,来干点正事吧。”顾明哲摇摇头,“你作为朋友,能帮的只有达成他的愿望。看看这团本源,打算怎么办?”
“毁掉呗。”
“你确定吗?”顾明哲却挑了挑眉,握拳探进那白光中,积蓄力量——
忽而湖底地震,水流横涌,这次波动比之前怪物出现的时候要更猛烈。而且感受更深,好似老树从根里拔,从最深处到最高处都在震,虽然未曾看见水面上的情况,然而顾升平几乎能猜测到清都城现在必定也是天地摇晃的。
“这不仅是言清玉的本源,还是清都城的地基。”顾明哲把手抽了出来,果然一切又安静下来,“你毁掉本源,等同于毁掉整个清都城,这不仅仅是他们两个的生死。包括那些清都城的居民,你想想他们。”
那些拥着雾气起舞的人,那些能抹平遗憾的人,那些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好甜头的人,那些以为人生能溯洄而上,所有求而不得都被消弭的人……天下痛苦岂有那么大分别?他只看了言临晚一个人的求而不得便觉得伤心,那其他的人与言临晚又有什么区别呢?
言临晚较真所以活不下去,那如果有不较真的,就想吃口糖的人呢?那个卖橘子的中年男人,他为雾气凝结而成的妻小拉开雾气凝结而成的桌椅,笑容却那么真,真到让旁观者也想落泪。
顾升平一愣。
上次在清都城见谢枯荣,他尚且能够置身事外,大谈什么‘白骨与蛆虫’,事到临头,却突然又觉得不忍。
倘或你就在这里生,就在这里死,终其一生不去看生命背面是什么样的东西,那么你的感情是真的,爱恨也是真的。如果你走到结束时自己不觉得生命虚假,那别人的评判又有什么意义?……对有些人来说是骗局,对有些人来说却是功德……尽管这功德踩着言临晚的脊背。
真可恨啊,言清玉……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如一个人一样爱他呢?
谢枯荣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一掠而过,他当时的语气真轻松。可是这样的吗……是这么轻松的事情吗?
坐亭临水一千八百年,寂寞得不敢抬头看居民,也不敢回头看爱人。
湖底忽而地动山摇忽而平静,又忽而地动山摇忽而平静……顾升平被晃醒了神,忍无可忍的抬头看,发现顾明哲百无聊赖,在那扒拉着言清玉的本源,一会儿打一下一会儿护一把……
“我无所谓啊。”顾明哲这欠手爪耸耸肩,“你说毁掉清都城那我们就毁掉清都城,你说毁掉言临晚那我就去言清玉眼前磕头道歉嘛。”
“不过你要快点抉择。”顾明哲低头看看表,慎重道,“言清玉已经在提刀赶来的路上了,你大约还有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