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一千八百年的梦境,人世奇景,无数爱恨,他住在言临晚身上,只觉得精疲力竭。顾升平恍然醒来,闻到了清幽的茶香,眼前有盈盈烛火晃动的影子。
有个人在他身边缓缓地给他打扇子,他顺着一截皓玉般的手腕向上看,看到了言临晚的脸。
顾升平瞬间坐了起来,仿佛见了鬼,动作过于猛烈,差点撞到床边的烛台。
言临晚笑起来:“都认识了一千八百年,还有什么可怕的?”
顾升平愣了半晌,才问:“……你到底……”
或许在真正的世界中他只不过睡了一刻钟的觉,梦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千八百年,他还没回过神来。
“黄粱一梦,是不是?”言临晚幽幽地说,“梦醒后我们就是已经认识了上千年的旧友。有什么想说的吗?”
顾升平说:“你指什么?”
“看过了那么漫长的一生,总该有点感想吧。”言临晚说,“人难免好奇自己在他人眼里是什么样子,我也不能免俗。”
顾升平沉默了很久:“……我只是旁观者,就是觉得累。”
“是啊,”言临晚轻声说,“活着这么累。”
“你到底想要我帮你做什么?”顾升平问,“你从最开始就知道我跳下落月湖了。”
“我不是已经把要求挂到船锚地了吗?”言临晚笑道,“我想你帮我毁掉灯啊。”
顾升平一愣——船锚地,言临晚是他的委托人?!
“我观察了你很久,感觉你和我很像,所以托人把这个任务交到你头上。”言临晚说,“想去世界尽头,嗯?人痛苦的时候总想去远方,我曾经也想去。”
顾升平说:“你观察我?你……人魔情未了,这个任务是你让npc安排给我的?”
言临晚沉默了一下,疑惑道:“贵司的起名风格一向如此吗?”
“你已经见到过‘灯’是什么了。”言临晚起身,推开了隔窗,窗下是一望无际的湖水,他垂眸看向湖底,“清都城的地基是清玉的本源,就是你在幻境里见到的那团白光。只要毁掉了它,我们就都解脱了。”
顾升平震惊道:“你要杀了言清玉?!”
言临晚低声说,“我只是想离开了。”
顾升平问:“怎么毁?”
言临晚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轻松语气回答道:“打败清玉就行了。”
顾升平:“……”
顾升平想了想,说:“言城主,我觉得以您与湖神之间,实在不必走到这一步。”
言临晚静静地看着他。
顾升平尝试动之以情:“您二位携手千年……”
言临晚嗤笑一声,打断了他:“你从来没劝过人吧?”
顾升平哑了,言临晚当了上千年的心理疏导师,他这点官声官气的劝慰,的确苍白可笑得很。他卡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其实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但毕竟这是感情。
可打败言清玉——没进落月湖幻境时他还敢想一想——毕竟还没见世面——现在可不敢提。
万丈蜃楼平地起,言清玉是哪个地狱来的boss妖魔,以他贫瘠的见识来看只有谢枯荣能和他叉上一叉,他拼尽全力,大概能搏一个落荒而逃吧。
顾升平诚恳地说:“言城主,打不过。”
言临晚冷静地看着他:“……”
顾升平起身就要告辞:“另寻高明吧言城主,真的打不过。”
言临晚没说话,也没阻拦,只是静静地靠在那里。顾升平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蔫头搭脑地贴着墙根就要出门,走到门口了,终于没有忍住,还是回头看了言临晚一眼。
他难过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因为别人劝什么也都没有用,所以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僻静的地方发呆。上千年了,一直是这样。
所以才自己一个人在湖中心看水吧?已经不知道再用什么表情去见那个心上人了。
言临晚轻轻叹了口气。
“但我是真的觉得……”顾升平站住了,回头劝道,“没必要,言城主。”
“我跟着你看过了上千年形形色色的爱恨。可咱们见过什么毫无瑕疵的爱吗?你看人家都怎么说?情深不寿,甘蔗没有两头甜,太好的东西大多不长久。”顾升平诚恳道,“什么感情都经不起这样较真细看的,何必呢?你稍稍退一步,放过自己,你想要什么没有?”
言临晚轻声问:“你这么想?”
“我曾想要独一无二的爱,”顾升平叹了口气,“但现在已经分不清想要的究竟是‘独一无二’还是‘爱’了。只不过扪心自问,假使我在你的位置上,我大约会满足吧。他未必是不爱你,只是人理解的爱,和妖魔理解的爱本来就是不同的东西。”
“你劝我的所有话,我都曾在过去的上千年里反复对自己说过无数遍。”言临晚说,“可我就要较这个真,我就要这样的结局。”
“毁掉本源,他也未必会死,但我想有一个机会能安息,不想再被爱恨和愿望束缚了。”言临晚说,“你毁掉灯,他自顾不暇之时,我就有这样的机会了。”
顾升平苦笑:“真是认真的自杀计划。”
“也不算只有这个动机。”言临晚说,“我很想看看他失控的脸。”
“?”
“顾先生,”言临晚认真地问,“哪怕对妖魔或神明来说,一千八百年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顾升平迟疑道:“算吧。”
“对人类来说,养了三年的宠物死掉,也会痛哭一场吧。”言临晚喃喃,“哪怕只是玩偶,也是玩了接近两千年的玩偶,我尽力一搏,会让他真心为我痛哭一场吗?”
顾升平问:“你的生命只值痛哭一场吗?”
言临晚失笑:“谁跟谁到最后不是痛哭一场?”
顾升平默了。
“你就真的……”顾升平叹息:“这么没法忍吗?”
“其实契约压根是个幌子,我从来没和清玉签订过什么东西。我还活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死了清玉会有什么反噬,而是他就是不放我走。你猜猜为什么?”
顾升平一愣,心想我不知道。
照他的观念来看,人跟人之间讲究一个好聚好散,买卖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言清玉如果只是对人类的贪欲感兴趣——这好笑,贪婪的人类满大街都是。而言清玉其实是个心挺窄的人,还有点死倔,不算新奇好玩的玩具。
如果他是言清玉,要研究人类贪欲,他就去选一个政客,或者去选一个艺术家,鬼知道这样的人能想出来多少种花样满足他。
那是因为爱吗?可这个答案顾升平却没法对言清玉说了。
“因为他骄傲。”言临晚捂脸,“他完美无缺,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好的,没什么愿望是他满足不了的,他怎么能忍有他做不到的事?区区人类的爱恨,看了一千年,只是他的消遣。”
“我较这个真,我是他眼中有趣而无法攻克的难题,或许值得再研究上千年;”言临晚轻声反问,“我不较这个真,这一千年来,我活成个什么意思呢?”
“你光会在这里劝我。”言临晚说,“你不是较真的人吗?那你求什么‘独一无二的爱’呢?你从咖啡馆辞了职出来,是打算去干什么?”
顾升平神色一敛,瞬间哑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许久,顾升平苦笑,“……那你知道顾明哲是谁吗?”
言临晚没回答,半晌嗤笑:“你问错人了,你去问谢枯荣还快一点。”
“不过我不建议你问。”
“人世缘分,就让他自由地来,自由地去。”言临晚说,“我问过一个瞎子我将来与清玉如何,当时我还没有爱上他。”
“瞎子说我会不得善终,我以为那是在说非人不可信任,他终有一天会背叛我。我信了,所以我一次又一次要求他自证忠诚。又因为他自证了忠诚,所以我爱上他,以至于今日。”
言临晚抹了把眼泪,嘲讽道,“多愚蠢,何如当初不问。所谓不得善终,到底是我与非人结交的代价,还是我给自己预设的结局?”
顾升平无言以对,他总是无言以对。
“我看过一个故事,”言临晚又轻声说,“荣国府的穷亲戚贾瑞爱上二奶奶王熙凤,结果快被王熙凤玩死,垂死挣扎之际有道士从天外来送他一面镜子……”
“我不是道士,也不是镜子,你不能把这个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只能劝你看开。何况我所谓独一无二的爱,”顾升平垂眸,不知道说给谁听,“……只是因为我也不懂。”
他和言临晚对视了半晌,言临晚毫无矜持与尊严,并不拦他离开,只是坐在那里哭,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淌下来,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什么落月湖,道德绑架湖。湖底一梦对言临晚来说只是看着客人睡了一觉,甚至有闲心给他打扇子。
可对顾升平来说却是实实在在与言临晚共度一千八百年,看着他笑看着他哭,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他的确不讨厌言临晚,和一个你不讨厌的人共生两千年,怎么也有感情,没有感情有恩义,没有恩义……鬼知道,总之肯定有点什么。
所以到如今这一步还怎么往出迈?还是不是兄弟?见鬼的这是怎么白女票来的铁杆友情?
顾升平满脸晦气地回来坐下,把头发抓成鸡窝,痛不欲生地问:“那你有什么对付言清玉的招数吗?”
顾升平:什么道德绑架骗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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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chapter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