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chapter 17

湖神的承诺的确比人类稳固得多,情绪也一样。

言临晚有多少次深夜惊醒,向言清玉寻求承诺,言清玉就有多少次温柔地扶起言临晚,把已经发过千万遍的誓言再说一遍。

从不厌烦,从不改变。言临晚可以彷徨,无措,涕泗横流,毫无形象。言清玉视如无物,总有无数办法抚慰言临晚。

即便言临晚背叛他也一样。

即便听过成千上万遍的誓言也不会全然付出信任,人类就是这么缺乏安全感的生物。他背着,或者说自以为背着言清玉寻到了可以束缚湖神的咒术,一旦咒术成立则对方必须忠诚于他,如有背叛魂飞魄散。

他把咒术下在茶水里,再把茶水递给言清玉。言清玉端起了茶杯,放到嘴边时微微一顿。

言临晚和顾升平的心里同时一紧——他发现了。

“这种东西没法束缚我的。”言清玉却叹了口气,神色足够无奈,像是对人类的无能无语了,“这只是街头巷尾的把戏,怎么能伤害我呢?”

他看向脸色苍白,张口无言的言临晚:“您如果真的需要这样的一个形式才能安心的话,直接来问我难道不是最快的方式吗?”

他走向言临晚,托起他的手,带着他在自己的心脏处画下一个繁复的法阵,最后滴入他和言临晚的血液:“这样才行。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强大的一种契约法阵,阵成后但凡我有丝毫对您不利的想法,或者您单纯厌倦我了,都可以瞬间杀掉我。”

言临晚一愣,法阵顷刻间成型,言清玉说:“不放心您大可一试。”

或许是他真的就有这样的忠诚吧,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对他奉上这样赤诚的情谊。言临晚心里轰然一声,许久许久,伸手抱住他。

顾升平暗暗叹了一口气。

所以这就是爱吗?因为被抛弃,因为流浪,因为不被在乎,所以缺乏安全感,所以恐惧滋生贪婪,所以胆子大到敢回头向‘神’要求忠诚。又因为对方不会背弃,不会离开,没有嫌弃他的必要,所以爱上湖神。

能怎么办呢?因为那么孤独,除了他没有其他人了。人所需要的爱,是这样的东西吗?

他们后来看过了世间许多奇景,直到有一天言临晚说,他又开始不满足了。

“我看腻了。”言临晚轻声说,“来来去去都是没什么区别的东西。”

言清玉饶有兴趣地问:“那您还能想到什么?”

“天上天下,人世尽处,也不过就是一些地方。”言临晚说,“其实世界上最值得一看的,还是人的爱恨吧。”

言清玉笑起来:“我与您所见略同。”

“你这样的存在,也会觉得人类的爱恨有趣么?”

“当然了,”言清玉说,“因为始终不明白。”

于是言临晚说:“或许多看一点就明白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可惜湖神没领会他说不出口的言下之意。言清玉说:“这很简单。”

他伸手,掌心处浮现出一团盈盈的白光。言临晚问:“这是什么?”

“是一个戏法。”言清玉带着他飞上云端,将那盈盈白光向下一抛,只见那白光落入云头,霎时波光凛凛,在云上化作无边无际的巨湖!

他又随意挥舞手臂,于是云朵化作石块,石块堆叠为宫殿,宫殿组成为城市。夜幕霎时降临,烛火升起来了,那团白光顷刻之间成为庞大的云上之城。

言临晚被震撼得久久无语,言清玉道:“这是无天无地之处的虚妄之城,凡有情众生为爱恨所逼至走投无路之际皆可来到这里。”

他虚虚一拢言临晚的手:“……将爱恨讲与您听,摊给您看。”

言临晚摊开手心,手心里多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杯子。杯里慢慢涌上一杯水来。

言临晚把那水向湖中洒去,湖水变幻,如同幕布一般开始上演他痛苦而又快意的一生。

清都城,和清都城的第一位主人与客人。

“……就这么永远留在这里也很好。”言临晚却说:“不过我不是这个意思。”

言清玉挑了挑眉。

“……我想要我的爱恨。”言临晚抬眸,望进言清玉的眼底,“你明白么?”

言清玉道:“我可以为您复活那位宠妃,或者任何一位绝世佳人,同样令她们永远忠诚于您。”

“不是这个意思。”言临晚失笑,直说了,“我想要你。”

“也可以。”言清玉丝毫没有犹豫,上前一步握住了言临晚的手。转瞬之间他就换了表情与气质,上一秒他还是忠心可靠的仆人,再谦卑克制不过,下一秒他立刻变为知心爱人,望过来的目光情深似海,仿佛已经相爱携手了上千年。

恰到好处的深情,恰到好处的逾矩,他真是分寸感的天才。

“……你不明白。”言临晚低声说,“……但也无所谓。”

言清玉露出了点错愕的神色,然而顾升平却感觉到一层寒意爬上了言临晚的后背。

那点错愕是为了什么呢?是他的真实情绪吗?言临晚想。

是因为这番表态没有得到观众应有的认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愿望上失手所以错愕?还是他觉得表白被拒后,人‘应该’表现出一点错愕,这点错愕同样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时至今日,从始至终,他从来都不知道湖神究竟在想什么。

“……你究竟在想什么?”于是他这样问,“我要听实话。”

“我感觉到您难过了,”于是言清玉实话实说,“所以在想下一句该说什么能让您高兴起来。”

半晌,言临晚大笑起来,明明是深情而贴心的剖白,他却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摇着头走进了清都城。

“算了,算了,”他几乎要笑出眼泪,“真真假假又怎么样呢?”

他骗不过自己的。

如果他能骗过自己,他不会在做帝王时始终记得自己是山中的无名少年,他不会问算命人结局,他不会要看人间的爱恨。他是心里有点弱的人,不必外力逼迫,他已经要审视自己一千一万遍。

什么样的骗局和谎言经得起人类这么较真呢?

但他还是撑了很久。言清玉是一个太过甜蜜的美梦,人类不会信以为真,但也无法抗拒。

情话不必真,说就好了;吻不必真,吻就好了;性也不必真,拥抱就好了。我会被你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细节刺痛,但痛是尖锐却短暂的,吻,誓言,情爱却比那漫长得多。

只要……只要漫长,足够暖一暖,真假哪里重要?

不过他也有撑不住的时候。又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他自觉心已经苍老,执念却愈加深重。某一次欢爱后,他突然随便抄起匕首,扎向自己的心口。

这一下真是奔着死去的,然而在那一刻他却什么都没有想,既不痛苦,也不欢乐。

言清玉一把打掉了他的匕首,他当然赶不上言清玉的速度。但言清玉那样迅疾的出手,几乎叫他品出一点‘愤怒’来。

那‘愤怒’或许只是假象,但即便如此,他也从这假象中感到快乐。本以为麻木的心被这点假象撬动,瞬息间想到了许多许多。他自己也感觉可悲,却没有泪。

生气吗?言临晚想。

不管你怎么看我——是你的玩物也好,你侍奉的主人也好,还是你……随便你怎么定义爱吧。总之你废了这么大心力栽培的人类竟然毫无道理的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你生气吗?

言清玉握着他的手腕,神色毫不焦急,倒是皱着眉:“……我让您哪里不舒服了吗?”

“没有,很舒服。”言临晚轻声说,“你生气吗?好不好奇我是怎么想的?”

言清玉张了张嘴:“我……”

“说实话。”言临晚说,“你许诺过不会撒谎。”

“我不生气。”于是言清玉说,“只是担忧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果然只是假象。

那大约是言临晚最后一次情绪失控,他痛哭,咒骂,把屋子里的陈设摔到言清玉身上。言清玉没有躲,始终在安抚他的情绪,始终在笑。那笑容一如既往温柔坚定,顾升平却觉得寒意浸透了心头。

人类的情绪总有尽头,一直发泄也很累。言临晚哭了半夜,也就平静了。可绝望漫无尽头,顾升平也觉得绝望。

最后他们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言临晚问:“如果我想死呢?”

言清玉问:“嗯?”

“我厌倦了,我想死。”言临晚的情绪全然崩溃了,只是没力气再发泄,他麻木地说,“放我去死吧,你自由了,我们都自由了。”

“只有这个不行,”言清玉伸手抹掉了他的泪,轻声说,“这就是您的代价。”

言临晚抬起眼睛看着他。

“您许过的愿望不可违背,而您也接受了我的侍奉。”言清玉为难地笑了笑,“您许过永生不死,所以势必永生不死。我的要求是您永不满足,可您的最后一个愿望,我始终没有达成。”

“就不管契约了呢?”

“只有这个不行。”言清玉轻松而冷漠地说,“许下的愿望不可违背,妖魔有妖魔的规矩。”

他们都被永远的誓言困住了,势必要在虚妄之城里永远纠缠。言临晚第二天收拾好了情绪,又是清都城高不可攀的城主。

真累啊。顾升平想,做人真累啊,求爱也真累啊。倘或时光溯洄而上,回到当年的圣湖祭祀,言临晚还愿意遇见言清玉吗?

湖神垂眸一顾,竟然就是人类如此宏大又如此卑微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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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长河
连载中春山听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