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神果然是个实在人。
几乎和上一次一模一样,这一次言临晚甚至在求见的仪式上偷工减料。他仍旧是在圣湖山目之所及的地方随便找了片水,在水边坐到夜色降临,河水便幽幽泛起了紫光。
不知道言临晚有没有察觉,顾升平几乎觉得湖神像是在等待着他。不发出声音,只是满足他的愿望。
可湖神能从言临晚身上得到什么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人类虽然寿短而弱小,却是万物之灵长,天地间一切非人与人类交际有必须遵守的铁则,即如果人类向非人许愿求取,双方必须得在最开始的时候把话说清,目的是什么代价是什么,过时不候。
非人自然可以运用各种手段蛊惑人类签下不平等契约,但不交代则等同于人类方什么都不欠,白吃白拿。
以顾升平有限的见识里,还没见过这么乐善好施的非人存在。既不挑剔,也不黑心,分毛不赚,就是陪伴。
言临晚这次求了权势。
天下正值混乱之世,他从圣湖山离开,没过多久竟然被发现是某个世家遗失的嫡传血脉,因是嫡系独子,被家族寻找多年,一经找回,瞬间变成整个家族的继承人,过程顺利丝滑得要命,堪称毫无体验感。
他和顾升平都记得,他的家乡是圣湖山中落后无名的小村子,世代都不与外界来往,世家子弟压根不可能去过。然而湖神站在他身后,他真正的血脉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这家族绵延已久,甚至连此时的皇帝都要避其锋芒。官场再怎么混乱,总有一大半的人要仰仗着他的鼻息生存。
开始的时候的确是舒服的,如登云头,天下尽在执掌之间,从前富贵时他要什么便能有什么,有权势时他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
初见湖神时他曾经许愿,说愿意献出自己的性命以求家乡覆灭,如今‘家乡覆灭’这个愿望对他来说已经太渺小了,区区一个深山里的小村落,指掌悠悠翻覆就能决定命运,哪里需要赔上他千金万贵的性命?
他最开始甚至没想起来自己还有过这样的一个愿望,已经不知在权势中浸泡多少年之后,他才突然想起来还有过这一回事。
不过此时他也没有了那么深切的恨意,湖神的慷慨早就把他变成一个尊贵而和善的人,因为所有**都能得到满足,所以原谅了这世界的绝大多数事。
但他仍旧抹平了那个小村子,也没其它原因,只是这件事太简单,想起来就做了。
然后他爱上了一个人。
那是皇帝的妃子,曾经得宠,又被皇帝忘记在宫禁里。容貌颇好,像他儿时的青梅竹马。
顾升平倒不以为那是爱,而是男人的某种挑战欲——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唾手可得,而人的目光永远会看向更远的地方。言临晚想要的未必是那个女人,他想要的是‘得不到’本身。
……但这也没什么‘得不到’的,他被许诺了权势。
变成皇帝,就可以得到皇帝的女人。这是个很好推测的逻辑,顾升平看着言临晚登基,与爱侣共度佳期,怎么也没想起来历史上有哪个皇帝叫言临晚。
不过他的历史知识本身也十分贫乏就是了。
世间的权势走到头来,其实也不过就是这样。他有了忠臣良将,又有了爱侣,于是沉浸在这样的美梦之中,再也想不出来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
如果就这样与爱人携手老去,或许也是不错的结局。被神明慷慨赠予的一生,几起几落,顺遂到几乎让人感到厌烦。
然而在他登基的第二年,刚走近寝宫的帘幕就听见爱人和忠臣良将密谋如何把他毒杀在龙床上。
皇帝杀宠妃,又杀忠臣良将。于是他的名声尽毁,变为昏庸的暴君。
他不是做皇帝的材料,既没有虎狼之心,也没有守成之能。既没有治世的**,也没有平衡人心的狠辣。他小看了权势,所以被权势当头吞没。
他对治世学问没有兴趣,对百姓也缺乏深切的怜悯之心。作为皇帝,他只剩下反复无常。于是这皇位也没滋没味儿起来,他对权势的厌倦比富贵更快,或许是因为伤了心。
于是他又想到了湖神,他日复一日地沉默下去,顾升平与他无声并肩数十年,却也猜不到他还能想要什么。
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可以是王权富贵这么大的东西,可以是要真正忠诚的爱人,可以是真正的忠臣良将。但这次皇帝连亲自去圣湖山的耐性也没有了,他下旨召集天下的奇人异士与读书人,试图找出湖神的来历。
这些人泰半是酒囊饭袋,只会胡说八道。他找了五年,最后终于翻到一个貌不惊人的邋遢瞎子,瞎子进了皇宫,看不见宫廷华丽,自然也就没什么惧怕之心。
皇帝隐去前事,给他讲了一个湖神的故事。
“我只会一些算命的粗浅功夫,”瞎子说,“陛下,我遇见过一些与非人结缘的有缘人,初时他们都很开心,但结局大多各有各的悲惨。人与他们是天堑之别,终究不得善终。”
皇帝沉默了很久,杀了瞎子。
是日皇帝心神不宁,夜半惊醒,他提刀出门而去,把画在宫室门口的大阵一刀刀划烂了。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皇帝向着黑沉沉的夜空怒吼,“出来啊!”
顾升平也不知道他生的哪门子气。湖神已经是足够慷慨的愿望机,反复无常原是人类本性,被谁背叛都不是稀奇事。他已经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何至于这一点真相还看不清楚?
言临晚骂了半夜,凌晨时累倒在一塌糊涂的法阵中间。时值深秋,凌晨时起了浓雾,言临晚没有起身的力气,只听到浓雾深处隐隐传来一句问。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言临晚喃喃说:“……都不长久,都是假的。”
富贵是掌中沙,权势同样是掌中沙,忠诚是掌中沙,爱也是掌中沙。攥不攥紧都会流失,流失了又可以再来,他这一生就这样被掌中沙翻覆玩弄。那些人爱的是什么,看到的是谁?是山里的孩子,街边的乞丐,还是湖神幻境下的什么骗局?迷雾后谁是真正为他这个人而来的呢?
……我呀。
浓雾里的声音轻佻地笑着。
……我什么都满足你,时至今日陛下还怀疑什么?这忠诚已经横亘岁月,还需要见面才能相信吗?
言临晚喃喃说:“我不满足。”
湖神问,那怎样满足?
“我要……永不背叛的情谊,直到尽头都不被抛弃…… ”
于是伸向浓雾的手竟然真的抓住了一寸丝绸,黑暗深处迈出来一个笑意盈盈的青年。
果然长着言清玉的脸。
“好,”青年俯身,握住了言临晚的手,“只要您一如所说,永不满足。”
下雨了,滴滴答答打在湖面上。
“所以只是因为这个?”顾明德叉了口蛋糕,评价道,“你有点闲的吧?——这个太甜了,手艺一般啊湖神。”
言清玉坐在他对面,中间摆着一个茶桌,茶桌上是切成小块的黑森林草莓蛋糕,两杯咖啡慢腾腾飘出白色蒸汽来。
真是悠闲惬意的下午茶时光。
“是吗?”言清玉说,“可能是糖放得有点多吧。我没有人类的味觉系统,细节处难免把控不好。”
顾明德说:“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言清玉说:“妖魔罢了。”
他答得这么坦诚,倒让顾明德一梗。言清玉说:“不过一千八百年,也是我没有想到的数字。”
“你指什么?”
“人类的贪欲。”言清玉说,“一切都能得到满足的生命,越是磅礴无尽便越是令人厌倦,我最开始是这么以为的。”
顾明德赞同地点点头。
“我从不好奇主人当下想许什么愿,”言清玉轻巧地说,“但我很好奇,每一个五百年后,他还能想要什么?”
“所以一千八百年为人奴仆,只是为了好奇心吗?”
“好奇心不重要吗?至于为人奴仆——尊卑是只有你们人类才在意的东西。”言清玉弯起唇角,重复了一遍,“毕竟一切都能得到满足的生命,越是磅礴无尽就越是令人厌倦啊。”
“我看你主人隐约已经是一张不想活了的脸,”顾明德说,“厌倦得比你快得多。”
“不,我想不是那么回事。”言清玉说,“大约是因为他最后向我提的愿望,至今都没有满足吧。”
顾明德好奇道:“提了什么?”
“我也不确定那是什么,”言清玉说,“尘世之爱?”
他们在一起呆了很久。
如果有神明随身相伴,凡尘的权势也只不过是轻薄的游戏而已。言临晚没有眷恋皇位,离开宫殿恰如他来时一样轻松。他先后要了长生不死,永葆青春,超脱凡人的力量……
但当年那个算命瞎子的话始终萦绕在他心头,初时他总是怀疑言清玉——这顾升平也能理解,如果是他他也怀疑。
言清玉从不提出要求,他忠诚恭顺,永远满足言临晚的**。可为什么呢?谁做这么亏本的生意?
正经去庙里许个愿,成了还得去还愿上香;和恶魔做了交易,过后得奉上灵魂。言清玉到底想要什么,才如此慷慨?
言临晚也怀疑,但他已经离不开湖神的力量了。他只能一遍一遍的问言清玉:你不会背叛我吗?你不会离开我吗?
我只是山里的无名小孩子你也不会走吗?即使我毫无特殊之处,只是最普通的凡人你也不会走吗?即使我有诸多缺点,我笨拙,虚伪,脆弱,毫无价值,你也不会走吗?即使有更有趣的灵魂你也不会走吗?即使我软弱,会一遍一遍追问你无聊的问题,你也不会厌倦吗?
言清玉的确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