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5

“我不要你救。”然而沉默了很久,男孩说:“我也不要活下去。我把命给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湖神“嗯?”了一声。

“我活下去,也没什么力量。”男孩握紧了拳,“你不是神,那你是什么?你是妖怪吗?你可以吃了我,你能不能帮我杀了他们??”

顾升平心想嚯!好凶的小孩!

“你想杀谁?”湖神似乎有点兴趣了。

“杀祭司,杀村长,杀……把他们全杀了!”

幽紫色的湖水忽起涟漪,在小船前汇聚成一人高的水柱,似乎湖水中有什么东西,垂首看了小孩一眼。

“有趣,有趣。你只不过是一条幼小的人命,得了活路不够,还想试图与我讲价,要更大的交易。”湖神竟然笑了。

“以为奉献出被强迫的幼崽,就能制约山崩水泻的伟力;以为跳一些不知所谓的舞蹈,就能获得神明的垂爱;以为学会了粗浅的法术,就能制约天地与自然。只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手段,却想以此占据世界。不论过去多少年,人类的贪婪与傲慢真是永远叫我大开眼界。”

“你同意了?!”

“我不同意。”湖神说,“你是难得的乐趣……别这么急着去死。”

水柱骤然化作巨浪扑了下来,小孩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顾升平与他便都失去了意识。

他们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醒来,街道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小孩茫然地站起来,身上仍旧破衣烂衫,仿佛一个街边最平凡不过的乞童。

湖神做事挺周全。顾升平想,直接一步送到城市里来了,难道是怕小孩自己走不出圣湖山吗?

小孩也很茫然,直到被路过的豪绅家仆嫌弃挡路,踹了一脚,将他蹬到一边,头也磕破了,鲜血汩汩流出来。然而小孩却也硬气,没有哭,只是从衣袖上撕了块破布下来裹伤。

他这么大的,没来路的孩子在城里很常见,多一个少一个都是寻常。城中的乞丐多了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没有人问过。小孩跟在老乞丐身后捡饭吃,时值盛夏,有时候街边的剩饭压根就是些馊水,然而也在乎不了。小孩第一次吃的时候吐了一地,饿了几天,第二次的时候就已经勉强能进嘴,第三第四次就麻木了。

如此这般长到十三四岁,他营养一直跟不上,也就长得不高,人瘦弱,想去做工挣钱别人也不要他,一个年轻轻的生命,竟然除了做乞丐,也没有什么其他出路。顾升平住在他身体里,看他吃了几年剩饭,几乎已经要丧失对时间的感知。

不过他的日子不算百无聊赖,他能够窥视小孩的梦境。小孩表面上已经麻木,心里却戾气很重,他仿佛怀着一种对世界的恨意,梦境时常与杀戮联系在一起。

顾升平倒得以借此推测出圣湖祭祀的真相:家乡的祭司或许只是会那么一两招小法术,却已经足够借此哄骗无知的村民。湖神从来都不需要娶什么新娘,祭司与村长却想借此霸占村民的粮食与财物。

这只是两个人的,微不足道的贪欲,这个骗局却长达百年,代价是无数条童子性命。

小孩撞破了这个秘密,自然不愿就死,他跑回家里向父母说明真相,试图寻求庇护,然而父母却畏惧湖神降罪,又将小孩绑手绑脚,送回了祭司那边……

小孩最开始常梦到自己手持钢刀亲手杀掉祭司与村长,而后他的境遇一直不好,恨意扩大,梦境里常是一片大火,似乎想将世界烧尽。

或许只有孩童才有那么奇诡的想象力和极端纯粹的爱恨,顾升平没见过比他的梦境更恐怖的火焰,有时他在梦境里走在满是裂痕与焦土的大地上,哪怕曾走遍海上海下,也依旧胆战心惊。

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六岁 。

这孩子到了十六岁依旧没有名字,他在街角讨饭,也不知道那天是哪里碍了哪家恶少的眼,仿佛是挡了什么人的路,立时就围上来了一群仆役对着乞丐们拳打脚踢,他抵挡不过,只能抱着头挨打。

其他乞丐挨完打也不过就是灰溜溜离开,唯有这孩子心火格外炽,恨意格外长。

他跟了这恶少三天,恶少在花楼有个相好,回回去见,有时兴致上来,也不挑剔地方,在花楼后巷就动作起来。他捡了块石头做凶器,两三下就解决了这过路的仇家。

杀完才想起来怕,他扶着肮脏的墙壁吐了半晌,跑的时候倒也没忘了拿走恶少腰间的钱袋子。

两锭金子,这就是他逃命的盘缠。

他这一路转山转水,逃命的人,却像是对前路很笃定,从来没怀疑过方向,终点竟然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圣湖山。

他要饭,捡街边的菜叶子吃,被人打,偷东西,三教九流的苦,少有没吃过的。他驼背,一身伤,走路要贴着墙根,永远不会与人对视,几乎不说话,头发里藏着泥垢和虱子。

言临晚不是这样的人。

言临晚容姿殊丽,行止优雅,神色淡如远山。既没有强烈的**,也没有饱满的情绪。顾升平想不到这样凶狠肮脏如野狗的少年是如何变成那个云上之城的城主的,但他的确逐渐长出言临晚那张脸,只是还没有名字。

大约是一段长路吧。

他走了两年,终于走回了圣湖山。顾升平猜到他或许是要回来找湖神,可那个献祭的洞穴被家乡的祭司世代看守,他进不去的。

少年没有试图进入圣湖山,甚至没有进入村子。他在能看到圣湖山的一片无名水边,向着圣湖山的方向跪下,磕了两个头,然后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把手浸没到了河水中。

全然是要自杀的样子。不过走了两年,上千里路回到痛恨的故乡,总不至于就是为了求一个‘落叶归根’吧?

少年全不怕死,没多久就昏倒在水边。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来救他的。可没过多久,夜色初降时,河水里便幽幽亮起了一丝紫光。

顾升平心想这湖神也真是不讲究,这么不诚心的求见也肯搭理。

少年幽幽转醒,果然是没死。然而这次湖神却没说话,河水只是泛着幽幽的紫意,在夜色下汩汩地流淌着。

“……富贵。”少年终于开口了,他对着河水低声呢喃着许愿,“我要富贵……我要比任何人都有钱,我要……大富大贵。”

真是常见的愿望。河水汩汩流淌而去,天明之时紫光消失了,湖神自始至终没有讲话。少年亦不多说,转头下山,一如来时寡言。

但湖神应该是答应了这个愿望。

少年自下山始便路遇贵人,连交好运。他起于微末,一个铜钱的本金一翻再翻,跟人从商,仿佛财神坐在他身后,凡他做的生意没有不成的,凡他走的商路没有不顺的,年未及弱冠,竟然就已经积累下了如山家业,再想不到区区几年之前,他还要在街头与野狗争食。

他有了名字,那是他下山后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个朴实的老人,给了快要饿死的他一碗饭吃。老人姓言,于是他说那我也姓言吧。老人问他叫什么,他说没有名字,于是老人给他起了‘临晚’这个名字。

毫不风雅,因为遇见的时候是傍晚时分,临晚了,所以就叫临晚。

湖神从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这真是个性格古怪的存在,要说善良呢,它放任愚民以它的名义屠杀幼子;要说不善良呢,它随便完成少年的愿望,既不在乎少年许愿的流程不恭不敬,也懒得在愿望完成后现身追讨什么代价。

仿佛真就是心情好,随手帮个小忙,恰好少年幸运罢了。

言临晚逐渐变得有一点像顾升平认识的那个人了。他读了书,开阔了视野,人也逐渐平和下来,不再像当年的街头野狗一样惶恐而凶狠。

他开始讲究排场,他的衣服要用市面上最贵的料子,找最好的绣娘,在目之所及的任何一个地方买下宅邸,养无数的佣人。所有的人都只为了服侍他一个人而存在,豪奢之名传扬出去,连世家子弟都没他来得畅快。

当年他杀了人,要连夜逃命,一秒钟都不敢在城里多留。而今有一天,竟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提及当年的人命官司,竟然只需要花点小钱就能解决了。

言临晚心里觉得畅快,然而那天夜半独寝时,顾升平却听到他心里叹了一句。

……人命啊。

也是奇怪了。顾升平心想,明明当年是你杀的人。

然而他到底年轻,豪奢不知遮掩,年纪轻轻富可敌国,黄金翠翘浮云流水,很快就被人盯上了。富贵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如山家业转瞬而来又转瞬而去,官兵破门时他尚且在宴请门客。

他再次回到街头。

然而顾升平和他都知道好运并未离去,他仍旧路遇贵人,连交好运,湖神是个实在人。只要他肯白手起家从头再来,重回枝头或许比上次还要更快。

他许过愿,永不会被富贵背弃。

然而他没有白手起家。他收拾了行囊,一如一切最开始时沉默寡言,转头又向圣湖山的方向的而去。

这一次顾升平猜到他要求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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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长河
连载中春山听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