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湖水霎时灌进鼻腔,顾升平心里骂娘。这落月湖深不见底,却没想到刚入水就连个光源都没有了,他在一片漆黑中四处扑腾,想要找到上岸的方向。
“为什么……”
湖水深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顾升平一愣,凝神细听。
“他没来……我以为……”
谁?什么人?谁没来?
这是个清幽幽的女人声音,迷茫而怨怼,听得人心里一空。顾升平心想落月湖底还有女鬼?没想到四面八方的声音立刻庞杂了起来——
“我什么都知道……”
“但是我想再试一试,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别等了,他不会来了。”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真的爱我就好了。”
“她说她会等我的!”
“哈哈,升官发财死老婆,我这下发达了!”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其实谎话我也会听的,只要他肯继续骗我……”
顾升平头痛欲裂,感觉像有上千个人在他耳边一起读剧本,或哀怨或情切或愤怒或癫狂,无数凶猛而繁杂的感情随着这些话语冲进他身体里,他时而是男时而是女,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混混沌沌的,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一张网捞了起来。
“捞上来了!捞上来了!”身边有人叫,他被人按在地上狂按胸口,这触感怎么不太对……
顾生平胸腔剧痛,蓦地翻身吐了一大口水。他痛苦地呛咳起来,却没想到他还没缓过来这口气,一个人拽过他的衣领,呱呱两下抽了他两个大耳光!
这真是无妄之灾,顾升平被打得眼冒金星,刚想还手,却惊悚地听到自己竟然笑了起来,还是个女人声音:“哈哈哈……我输了……”
顾升平心想,我操,这才真是见鬼了。
他好像附身到女鬼身上了!只见眼前是个穿红挂金的半老徐娘,正伸出涂着大红蔻丹的指甲怒戳他的脑门:“瞧瞧,瞧瞧这不值钱的样子!你以为我愿意救你?!牡丹,我可跟你说,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还欠我上千两…… ”
顾升平一边麻木地听着自己说些绝望之词,一边借着‘牡丹’的眼睛向外看,发现此地街道古韵古香,陈设看不出来年代,但肯定是清朝之前了。
幻境?迷障?顾升平心念急转,心想不管什么,这种东西破起来万变不离其宗。
他默念破障咒,狠命发力一逼——
眼前世界果然如水雾聚拢,迷雾散去时他发现自己站在阴森的树林里,面前是一个垂头丧气的书生。
“牡丹,要不然,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书生哭哭啼啼地说,“就当咱们两个没认识过……”
顾升平听到自己平静地说:“薛郎,你答应过我的。”
妈的,这不就是从A片场跑到B片场吗!落月湖底是清都城横店吗!
牡丹听不到他的崩溃,只听这牡丹诡秘地一笑,然后竟然从袖袋里抄出了一把刀!
顾升平简直麻了,就见那书生一声怪叫,转身便跑。果然是好男不与大刀斗,边跑边求饶。说什么‘牡丹我错了!’‘牡丹咱们就此别过!’‘牡丹咱们露水情缘实在没必要这么认真!’
顾升平倒也看过不少这种场合,八成是这二人相爱不成便约定殉情,要么是投水要么是上吊,只是这书生没想到牡丹烈性,说殉情便真的要死,他倒是临阵退缩了。
这么一想倒也挺有趣,这个牡丹也未必不知道情郎是个什么德性,所以揣刀赴会,看样子是决意帮情郎一把。情郎果然奔逃,于是他们在深夜的黑暗树林里你追我赶,一个嗷嗷求饶一个桀桀怪笑,把这情殉出了一股搞笑气氛。
也不知道牡丹看上这书生什么,刚才乍一看就油头粉面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黑暗里他根本看不清在树林里要怎么逃,没多大一会儿就听‘扑通’一声,不知道绊倒在哪处树根上了。那也不是个烈性的,逃命的时候竟然连个摔倒的疼也忍不住,哀哀呻吟了起来。
这完全是给牡丹靶子,这位悍女抄着刀就奔那儿去了。
可见壮美而悲剧的爱情故事果然只能发生在故事之中,现实的情节发展总是low得又可笑又不出人意料。
没费什么功夫牡丹就找到了书生,顾升平甚至怀疑牡丹是不是在决定殉情之前就来这片小树林里踩了点……书生涕泗横流的歪倒在树根上求饶,说他后悔了,他要带牡丹走,要给牡丹明媒正娶,要去没人认识他们两个地方开始新生活,他不赶考了,他只想和……画了一堆饼。
同在一具身躯里,顾升平能清楚感受到牡丹胸口又闷又酸涩,滚滚热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没说话,但是举起了刀,狠狠向下一扎——
书生手腕一翻,灵巧地夹住了刀刃:“哎哟,美女,犯不上的事儿啊。”
顾升平:“……?”
“不是吧,我都怀疑你是装的了,这么拉吗?”书生油腔滑调地说,“顾升平先生?”
顾升平突然觉得束缚住自己的桎梏一散,他突然能自由掌握牡丹的身体了!
顾升平拎着刀,平心静气了两秒钟,然后挥拳狠狠打在了书生脸上:“……顾明哲!”
然而他用着牡丹的身体,也只有牡丹的力道,堪称粉拳娇娇,书生压根懒怠躲开,生受了这一下:“哎呀,疼死了,消气了吗?!”
顾升平问:“这他妈怎么回事?”
“落月湖底啊。”书生挤眉弄眼,看上去更欠揍了:“我以前就下来过。落月湖是一片执念之湖,言临晚攒了一千八百年的家底,跳进来你就会沉浸式体验这些清都城客人的人生,非常好玩。”
“我感觉不到有什么好玩的,”顾升平冷冷说,“下次再敢把我推到这种地方来……”
“你怎么样?”顾明哲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线索吗。言临晚也把自己的痛苦倒进来过,他是城主,你只要找到言临晚的经历,就可以跟着他找‘光源’是什么了。”
“那也得找得到言临晚才行,”顾升平说,“清都城至少有数千人,我都跟着看一遍就精分了!”
“有办法的,你只要跟着他们的人生经历走,这些痛苦的人最后总要去清都城的。清都城就类似电视剧的最后一集,到了那里你就可以自由离开演员的身体了。”
顾升平说:“你来过清都城几次,怎么这么熟悉?”
“也就来过一次,就是那次和谢枯荣打了个照面,我俩一起查了个事情,调查过程中发现的。”顾明哲诚恳说,“不过灯我是真不知道,谢枯荣那孙子提都没提过。”
“现在怎么办?你占了书生的身体,我占了牡丹的身体,怎么去清都城?”
“不用管个人意志,只要让他们把固定的剧本走完就行。这已经是牡丹的最后一幕了,”顾明哲说,“你手里有刀,冲这儿扎。”
他指了指自己的锁骨:“别真杀,戳个血窟窿出来,然后去那边哭个十分钟就差不多了。”
顾升平:“……啊?”
“这集我看过。”顾明哲说,“牡丹与这书生殉情,但书生反悔,牡丹烈性,本来已经抓住了书生,一刀刺下,却没向着心脏而去。”
“这女子心软了?”
“应该是没找准地方,牡丹经验比较匮乏。”顾明哲公允地说,“但是第一刀刺下后书生惨叫大哭,牡丹回想起二人过往恩情,是以心软,放书生走了。”
顾升平目眦欲裂:“那你咋不哭呢?!”
“书生又不用去清都城……”
顾升平平复了一下自己,然后说:“你怎么跟住我的?”
顾明哲说:“我从你那儿偷了滴血做追踪锚点。但之后就不一定了,一滴血能管的时间太短了,你过来。”
顾升平便过去,顾明哲拉住他的手带着他结印,顾升平掌心微热,一个法阵顷刻间在他二人握紧的掌心上成型。
顾升平问:“这什么?”
“科技与狠活儿。”顾明哲笑,“同心如意咒。类似那种什么苗女的蛊毒,纵然相隔千里,也有办法将两个人连接起来,共享情绪,心电感应神咒,厉不厉害?”
顾升平:“原来是个诅咒。”
“这么说就太伤心了,以后我做好事你收钱,你去杀人我坐牢,这么顺心顺意的免费劳动力,不好么?”
顾升平无言以对,半晌突然失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所有事情都毫无头绪一塌糊涂,但他心情突然不错。
然后他在书生锁骨边比了两把,狠狠一刀刺下。顾明哲惨叫一声,顾升平把刀一扔,没忍住喷笑,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神经病,然后去一边哭去了。
大雾骤起。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又是熟悉的落月庭了,面前一方茶案,茶案对面坐着眉目安静的言临晚。
言临晚身边跪坐着同样眉目安静的言清玉,尽管知道这只是过去的幻像,然而毕竟言清玉深不可测,不如等牡丹离开落月庭再做筹谋……
“我可以让您的薛郎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您,清都城是真正的世外之地,不会再有任何人是您与他的阻碍。”言临晚倒了一盏茶推过来,“您的甘福已至。”
牡丹沉默了很久,言临晚很有耐心,并未出声催促。
“我不想要薛郎……长长久久地陪着我。”良久,牡丹轻声说,“我心里明白,他是做不到的呀……既没有勇气跟我在一起,也没有勇气跟我一起死。他做不到,却总会答应。真没办法,我爱上的,就是这么懦弱的男人。”
言临晚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真是个很好的倾听者,神色认真而温柔,对着这样一个人,你会想把心里话都讲出来,不用担心对方对你做任何道德上的评价,他还会对你提供一切帮助,代价只是拿走你的痛苦。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才真的是全世界的老朋友吧,带好人。
“薛郎也提过要与我去另一个地方一起生活,只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不能耽误他以后娶妻。这在薛郎看来不算什么代价,因为我出身娼家,就算正经出门也做不得正妻。”牡丹笑着说,“但是他保证会对我好,永远不会让正妇欺凌我。”
“当时说的真是千好万好,可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