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风月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他压根不是良人的品性。今日爱我如珍宝,愿意跟我私奔,甚至连考试都顾不上。明天见了新的更美貌的,顷刻间我便贱如尘泥。别说他连个好名分都不愿意给我,就算愿意给,难道就能长长久久?或许吧,如果我愿意持续献媚,争点三瓜两枣的情意的话。”
牡丹幽幽叹了口气:“可是何必呢?我们现下情浓,要变终究是将来的事,何不就停在最好的当下?”
顾升平心想你这个‘情浓’其实水分也大得很。
“我不想和任何人去远方……”牡丹轻轻说,“我只想有人爱我,陪我一起去死。”
言临晚问:“那怎么又后悔了呢?”
“我不知道。”牡丹轻飘地说,“我心软吧。”
“即便如此,清都城也可以为您达成愿望。”言清玉起身,拉开他和言临晚身后的屏风,顾升平凝神,那屏风后竟然五花大绑着那个书生!言清玉把那书生拎出来,推到了牡丹面前。
怎么回事,顾明哲不是说书生没来清都城吗?
言临晚如同一个最沉默优雅的朋友或下属,为牡丹双手奉上了一把刀。牡丹沉默着,突然花枝乱颤地笑起来:“不不不,不不不……我已经放他走了……”
“言公子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我说我希望有人爱我,陪我一起去死。”牡丹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爱人的脸,“负心人并不爱我,也不愿意去死,杀他有什么意思呢?”
透过她的眼睛,书生的脸因为恐惧而涕泗横流,肌肉真实的拧在一起,眼瞳映出牡丹容姿绝艳而神态怨怼的脸,似乎非常恐慌后悔,可看着牡丹的脸久了,又安静下来。
顾升平又开始感到不适,太真实了,这么丰富而饱满的情绪,如果是假的,未免太真实了。
“……没有满足贵客的要求,对我来说真是难得的失手。”却是言清玉叹了口气,神色却有点好奇,“清都城一向以满足贵客为宗旨,既然来此处,牡丹姑娘究竟想如何呢?只要您说出来,我们什么都能为您做到。”
“什么都能为我做到?”牡丹笑道,“那你陪我死吧。”
顾升平:“……”
这也能行?他下意识去看言临晚的表情,言临晚神色未动,淡如仙人。
“奴家方才一路行来,只见这偌大的宫殿里,除了城主与公子二人,并无其他人伺候在侧。”牡丹笑声又是苍凉又是诡秘,像是已经疯了,“真寂寞啊,这么大的地方,这么久的时间,只有您二人彼此相伴。如果我就要言公子爱我,清都城也能做到吗?”
言临晚没说话,牡丹嗤了一声:“真是狂妄,区区一个虚幻之境,也敢说能满足所有人的执念痛苦。”
到这时候了,那被五花大绑的书生竟然还在地上扭动,目眦欲裂,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言临晚轻轻叹了口气:“……清玉。”
言清玉含笑颔首,他拿过了言临晚方才推来的刀,走到牡丹面前,将她揽入怀中,把刀递到她手里,拢着她的手指,带她把刀握稳。
他含情带笑的望过来,顾升平这才注意到原来言清玉长了一双桃花眼,笑时眉目含情,风姿俊秀。这一眼望来,倏尔似有许多往事涌上心头。
她幼时家贫……还没被卖到青楼前,她只是贫家的丫头,遇到负心薄幸人前,她也有青梅竹马……那是她邻家的哥哥,春天时,邻家的哥哥会带着她去春原上放自己扎的风筝……
他们偷偷玩过拜堂成亲的家家酒,邻家哥哥说长大了就会娶她,他们每年春天都可以去放风筝……她离开了,邻家哥哥天南海北地找她,他卖过力气,当过小贩,他找到她了,可是没有钱救下她……
所以他始终守在青楼门前做个小贩,在牡丹被人欺辱,被人拉到阴暗巷子里时,就像一个过路的陌生而好心的英雄……他没有表明过身份,牡丹亦从没有认出过他……原来长大后的你,长着这么风流漂亮的眼睛啊。
牡丹的眼睛亮了,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幸福而癫狂的迷障。她喃喃地开合着嘴唇,念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而言清玉望过来的目光情深而哀痛,就像是已经真的陪伴了牡丹的一生,真的手拉手去春原上放过风筝,真的天南海北地寻找她,真的在深夜痛哭过,真的曾经把她从阴暗的小巷里救出来,真的装作不认识,却无数次从她窗下路过。
然后言清玉带着牡丹的手,把那把刀缓慢地推进了自己的心脏,鲜血汩汩流淌,在他们身下铺成一片血泊。言清玉低头,极尽爱怜的吻上牡丹的唇。
顾升平头皮都要炸了,牡丹却十分真实的幸福,温暖的快乐从心口处蔓延到她全身。这个吻很长,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言清玉的手从她的背后切入心脏的剧痛。
“……原来……”生命的最后,牡丹的语气轻渺而快乐,像是重逢久别故人,“……原来是你啊,哥哥。”
言清玉轻声哄她:“是我呀。睡吧,等你睡醒了,我们还去放风筝。”
然后她死了,身体萎顿下去,倏忽就化作一盏烛火,盈盈的飘在血泊之上。
顾升平一愣,紧接着感觉自己被牡丹的身体‘推’了出去,他有了身体,摔倒在落月庭的地板上。他立刻做了防备,然而言临晚和言清玉却像是都没看见他一样。那书生也果然是个假的,随着牡丹的死去,他突然化作了一团雾气,也散去了。
他第一反应还是去看言临晚,这简直跟当场ntr一样,太酸爽了。然而言临晚垂眸淡淡看着这个‘殉情现场’,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半晌站起来,拿起了那盏牡丹化成的烛火,俯身放在了落月湖里。
湖水推着烛火远去,很快便融入上万盏烛火之中,再也分不清哪一盏是牡丹了。
顾升平跟着他看,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言清玉从地上站起来,很轻松地把刀从自己心脏处拔了出来,扔到了血泊里。这对他果然什么影响都没有,轻巧的就像吃了个水果。
“您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样子,”言清玉走过来,站在言临晚身后,他从不会逾矩与言临晚并肩,“是因为我吻她了吗?”
“我只是在想,这么聪明的女人,如果知道‘美好的远方’是个谎言,难道猜不出来和你一起去死也会是一个谎言吗?”言临晚轻声说,“去路苦长,我和她,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来到清都城的,总是一些傻子。”
“人类总是具有这种天赋,能从任何一个同类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言清玉说,“但您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我已经承诺将我的一切尽数送与您了。”
言临晚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说,“你的幻术那么厉害,或许在我走完了漫长的长路后,发现我也只是落在血泊里的一盏烛火罢了。”
“您的安全感真是匮乏啊。”言清玉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握上言临晚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我把心脏挖出来交给您保管能让您开心些吗?”
顾升平心想你这心脏也真是多灾多难,跟了你遭大殃了。
半晌言临晚自嘲地笑了一下,抽手回来,什么也没说,勾掉了自己的衣服——顾升平简直裂开,心说没想到竟然还是言临晚主动,他俩是每次一完成kpi就得do一下以示庆祝吗!
他转身就走,好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想到了该怎么办。他没有顾明哲那么变态的身体,没有言清玉的天赋,也没有言临晚的学习能力,但好在菜笔花招多,总有一堆小招数。
他从衣领里拿出那个指南针,真是感谢老铁送来的线索。然后咬破食指在胸口处按下追踪法阵,握着指南针,再度跳进了落月湖中。
虽然不知道这个指南针是不是出自言临晚之手,但是毕竟是言临晚沾手过的东西。好比黑暗中的路标,应该能指引他找到言临晚倾倒在湖水中的过去——
这回落下湖水,身周特别安静,没有人在他的耳边碎碎念了。
他只觉得自己一路向着湖水深处坠落……坠落……
如果言临晚是最早来到清都城,或者创立清都城的人,他的痛苦应该压在湖水最深处,是条长路——
他再度浮上水面,看到了黑暗里的火光。
“他们说我是被湖神赐福的孩子,会成为下一任祭司,戴着黄金冠,安享全族的尊敬与富贵,被我祝福的村民会长生如意。”一个尚且稚拙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这些都是骗局,我没有被谁赐福,是因为蹬开了水草才没淹死在湖里。我不会成为祭司,我只是又一个即将被圣湖祭祀这个骗局杀掉的傻子。”
眼前是黑如浓墨的天,身下起起伏伏,水声潺潺,他似乎躺在一条船上。
岸边有人,那些人举着火把,天太黑了,看不清脸,只是些影影绰绰的轮廓,所有人都在低声唱歌,语言晦涩难懂,仿佛萦绕在湖水上的某种咒语,唯有远方的一个人是清晰的,似乎站在半空,戴着黄金的鬼面具,手执羽扇跳着某种诡异的舞,所有的光都汇聚在他身上。
被他附身的小孩不舒服地动了动,然而没有成功——这孩子的手脚都被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