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作文交一下。”
语文课代表第三次轻敲林瑜桌子时，后者才回过神来。
林瑜从桌肚中拿出作文本，递给了她，略带歉意道：“抱歉，刚才走神了。”
“没事。”
等着小姑娘走远了，林瑜默默松了口气。
四班教室位置很好，没有被教学楼挡着。窗外可以看到湛蓝的天，轻松自在不受约束漂泊的云彩，也可以将往下几层的几个班看得清清楚楚。
又是新的一周，本该对他来说是吸收新的知识，迈向目标的一块阶梯，但自从周闻池那天被赶走，林瑜生怕他一个回马枪又来找麻烦。
当天晚上林瑜就把他的账号拉进了黑名单里头，他清楚周闻池少不了给他发威胁的短信，本来就不想和他有多余的交流，发的那些垃圾林瑜更不想看。
一早上就这么平平淡淡，直至中午午休——
“林瑜，有人找。”
林瑜从题海里抬起头，前门站着一位身材高壮，皮肤黝黑的少年。他在没多少人的教室里环视一圈，最终目光锁定在了林瑜身上。
少年：“有人找你，走吧。”
林瑜不喜欢思路被人强硬打断，他语气颇有些不悦，一时竟也没反应过来这种情况下还能有谁会找他：“谁？”
少年似有些不耐烦，他挠了挠后脑，皱着眉：“反正就是有人找你，不要问那么多。”
“不去。”林瑜收回视线，重新垂下眼继续专注解着题。
“操，你——”
‘叩。’
少年即将脱口的脏话被生硬截断，耳边的玻璃窗猝然发出了声清脆的响声。手背上的疙瘩立刻冒了出头，林瑜抬眼看去，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极具攻击性的双眼。
周闻池就站在与他间隔一扇玻璃窗的教室外，他屈着的手指还没收回，黝黑的瞳孔静默地注视着林瑜。
此刻教室就像是恐怖游戏里的安全屋，林瑜只有躲在里面才能发觉自己还在呼气。
他不能出去。
周闻池也没多大耐心陪他继续耗，猝然，林瑜看到他从口袋中掏出了张东西。
一张照片。
看到照片的同时，林瑜的双眼骤然瞪大，浑身血液都同时涌向脚底，他猛地起身，椅子因为惯性向后撞去，重重撞上了后桌的桌子。
巨大的动静导致班级里少部分走读生被惊醒，他们都不约而同看向第一桌，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林瑜连道歉都没来得及说，他没去管掉落的黑笔，从后门出了教室。
外头的温度要比教室里低上好几度，周闻池照例不穿校服，黑白色羽绒服大敞着，他拿着照片看着林瑜出了教室。
林瑜瞪着他，因为凉意没出来多久他指尖就被冻得发白。他心知跟周闻池这种人强要是不可能的，指不定还激发他想要玩弄的性质，他深吸口气轻声质问：“你想要干什么？到现在你还没玩够吗？”
林瑜不会再去管这张照片他怎么弄来的，顶多就是那次天台上掉出来的。他只是懊恼，为什么偏偏是被他捡到。
周闻池看都没看他，拿着照片就仔细观摩起来，还悠悠然似感叹一般确信道：“你姐姐很爱你。”
听到他提到林霞，林瑜浑身的戒备就激发了，他脸色沉了下来：“你敢动她，我死前也会带着你。”
比他弱势的人总会在威胁他时用自己的死亡为前提，从未想到在周闻池眼中这就是蜉蝣撼树，周闻池不放在眼里但说这话的人是林瑜，他不免察觉到极大的兴趣。
周闻池双眼危险地眯起，一时间揣测不了他现在情绪是好是坏，这个人情绪总是这样阴晴不定，林瑜断定他有精神分裂。
“你乖乖听话，我保证她会好好活着。”周闻池昨天在林瑜家吃了一个大瘪，对于从小在爷爷庇佑下嚣张跋扈的他算是彻彻底底被按着打了一顿，他当即就想翻桌。
什么不是一路人，什么没有共同兴趣？林瑜在她们心中这么清高，这么完美，那他周闻池还偏要把人拽下来，狠狠拽下后踩到淤泥里使劲揉捻。
但他最后还是没动手，他清楚家人对林瑜的重要性，凭林瑜不在家那一星期就看得出来，不只是躲他。
现在对林霞动手只会让他更叛逆，更不可控。林家人是林瑜的软肋，是周闻池逼迫压垮林瑜的底牌，他不会现在就出。
听闻，林瑜瞳孔颤动，沙哑的嗓音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周闻池，你怎么不去死呢？”
周闻池面色一沉，旋即恢复了正常。他轻嗤一声，当着林瑜面将照片放回了口袋：“要照片的话，这周六我发你个地址，你过来。”
“你......”
“你要不来也行，我这人不喜欢强求人。”他嘴角依旧挂着孩童般稚嫩的笑意，让林瑜发冷，“但你家的生意怕就不好做了，你妈妈不是也要钱看病吗？”
林瑜脑子顿时宕机，他猛地上前拽住周闻池衣领，怒声质问：“你调查我？！”
他气红了双眼，昨晚一夜没睡的血丝此刻遍布了眼白，面色也因为怒火有了些红润。周闻池突兀的想到：“这倒是比刚才的脸色要好看多了。”
林瑜此时管不了他在想什么，周闻池家的权势他以为自己摸索了个大概，但其实周闻池干的事还在一次次突破他的认知。
高官权贵，终究是他们小人物无法触及的地位。
“你家那点破关系随便问问就知根知底了，用得着我上心去查？”周闻池看垃圾的眼神看着他，随即伸手紧紧抓住了林瑜的手腕，突出的腕骨咯着他温热的掌心，无限放大了阴冷的恶意，“一家子躲了你那个赌鬼爹那么久，被发现也只是我传句话的事。你聪明，孰轻孰重分得清。”
提到林聪，林瑜顿时感觉置身深海里。
张义秋带着他们两个离开林聪时还没办理离婚，债是婚姻关系还持续的期间欠的，再加上林聪借的人也都是游走在灰色地段的人，他们找不到林聪自然就找上了张义秋。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之一，张义秋才带着躲他们回了燕城。
林瑜没料到周闻池连这个都查得一清二楚，顿感自己被扒光了站在他面前。
察觉到林瑜想缩回的手，周闻池又用了点力抓紧了，似警告地向他劝道：“听话。”
随后，他又突然松了力度，林瑜措不及防向后踉跄了两步。手腕被攥得通红，心中无法保护所爱之人的极大无力感席卷吞噬了他，林瑜近乎怨恨地抬眼瞪着面前的人，旋即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周闻池将林瑜近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视线收入眼底，他的目光像是在看待掌中之物一般注视着他。
林瑜很漂亮，周闻池发觉自己有点疯魔，诡异的独占欲油然而生。
猝然，他又不想让林瑜去了。莫名的私心想让他独占林瑜，脑海中又闪过那人嘲弄戏谑的嘴脸，周闻池想了想掏出手机，点进对话框又退了出去，没过几秒又点了进去。
犹豫许久，正当身旁的少年以为他手机坏了时，周闻池才决定给林瑜发去了一则消息。
——‘你已经被他/她拉入黑名单’
周闻池顿时就炸了。
良久，他面色森冷，轻嗤了声将手机丢回了兜。
管他呢，林瑜只是他成千上万打发时间的玩具之一，没必要过分在乎他什么感受。
*
林瑜紧赶慢赶到学生会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深冬时节，平日放学还留下来打篮球的身影都没了干净，好像随着冷风一并吹走了。
中午周闻池的威胁还在耳边不断回响，惹得他一阵烦躁。他们躲林聪躲了那么久，不能因为他和周闻池的过节牵扯到家里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林瑜不想去。他已经料到那天让周闻池那么下不了台日后免不了还有苦头，顶多就是再挨一顿打，但周闻池今天的反应却着实出乎他意料。
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人的性子和活火山一样，阴晴不定。指不定今天还正常，隔日又发癫，林瑜下意识咬着拇指指甲，不自觉释放着焦虑的情绪。
林瑜不想做懦夫，不想当废物，当没办法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他就只能做林霞和张义秋面前的盾，绝不能让周闻池波及到他的家人。
那是林瑜最后的精神支柱，是他的港湾。
就算信不过周闻池，林瑜也只能抱着一丝期翼，周闻池要他按指示做，他就不会动林霞，林瑜只能照做。
他希望周闻池能守诺，尽管几率真的很小很小。
“你来迟了。”
进了教工之家，还未散尽的暖气终于给林瑜带来了点暖意。他搓了搓冻僵的手，迎面就撞见了卢耀。
他还是戴着百年不变的黑框眼镜，被阳光晒得偏黑的小脸上覆着雀斑，自来卷的头发没打理好经常打结在一块。
“抱歉，做卫生耽搁了一会。”他说。
卢耀抬眼，将他从上到下扫了遍，随后从桌肚里拿出一张表格递了过去：“填吧。”
林瑜接过，是学生会主席的竞选单。
上任主席即将卸任，无可厚非高二的林瑜与成绩仅次于他的卢耀是两个最佳人选。卢耀心高气傲，在社内投票不占优势，而林瑜稳占大头，这件事也搞得卢耀自认为下不了台面，再加上成绩总是被压一头，见林瑜也就没什么好脸色。
在学校的资历自然越多越好，何况学生会主席这个位置对于林瑜来说至关重要，不单是众人对于他的一种肯定，当上主席的位置对于以后升学还有额外的加分。
这对一心想考上重点大学的他来说无疑是很大的诱惑。
他拿着单子坐到了讲桌旁，桌子上还用粉笔盒压着一张，那是卢耀的。
他环胸倚着门框也不走，就这么沉着脸看着：“这次成绩我和你差不了多少，课外实践，志愿者活动我都干得比你多。老师刚才开会说了，今年不单是社内投票和成绩决定，改革后实践志愿者活动占比要大。”
林瑜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服气，埋头填表的过程中还抽空点了点头回应。
“这次结果还没出，我——”猝然，卢耀口袋中的手机发出了来电铃声，他抽出手机看到来电人后神色一顿，旋即转身就出了门。
教工之家隔音不怎么好，大概是老教学楼的缘故。林瑜能听到外头卢耀回复着电话那头的问题：“嗯，在学校......忙事情，对......”
“这次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有失误......”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竞选的单子无非就是填些在校获得的荣誉、履历之类的，林瑜看了眼时间想着给林霞发去消息，刚开机就看到了锁屏上两分钟前发来的几条短信。
——今天冬至，你吃饺子了吗？
——饿。
——我问你班上同学了，他们说你还没走？
——教室没见到你人，在哪？
江翼。
林瑜解锁后，刚想给他回消息，教工之家门口就匆匆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像顺着网线找人，江翼就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他没好气的抓了抓头发，略带孩子气的口吻对着林瑜道：“你在这啊，让我好找。”
林瑜瞧着他，江翼眼睛本来狭长上挑，带着一种威慑力。每每和他见面却总爱瞪着，硬生生变成了圆润的杏眼。
他刚想回话，江翼就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埋怨：“饿死了，我等你一起去吃晚饭来着，结果人都走完了看都没看到你。”
“见你一面怎么就这么难啊，我下午也来你班上找你，你前桌说一下课你人就出去了。”
林瑜想起下午他是去唐学明办公室等他，等了整整一个课间：“我当时有事。”
“哦。”江翼说着，继续将自己缩在一块，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头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劲的往他身边凑。
“你有带充电宝吗？我手机没电了。”江翼垂眸按了几下开机键，依旧黑着屏，他蹙着眉问道，“手机电池越来越不耐用了。”
林瑜正给林霞回消息，看都没看他就说：“有，在口袋，你自己拿。”
江翼也没客气，伸手就探进了林瑜羽绒服外衣的口袋，半晌林瑜也没发觉他拿了充电宝，关了机后不解地看去。
江翼左手还放在他兜里，右手缩回了袖子里头，见他看来，刚朝着林瑜的后脑勺立刻翻了面，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含糊不清道：“外头好冷，你口袋里好热借我暖暖手。”
林瑜无语，也就依他尽快将剩下的表格填完了。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卢耀也正好从外头进来。
他径直走到讲台，将压着的竞选单放进讲台的柜子里，眼下的红晕不知道是哭了还是被冻的。
卢耀关上柜子，将书包往自己背上一背，准备出门时想起什么对林瑜嘱咐道：“你写完就放进柜子里，韩老师明天会来拿。你走的时候记得灯关掉，门关好。”
说罢，也没给林瑜回复的时间就转身离开。
察觉到林瑜要起身，江翼就将手从他兜里抽了出来，挑眉道：“他也要竞选学生会主席？”
林瑜应了声。
“不够看的。”江翼身体直直往后一靠，确信道。
林瑜拉开柜子将竞选单放了进去：“别这么说，他成绩挺好的。”
江翼默不作声翻了个白眼：“对了，听说这届竞选改革，课外活动分占大头——还有评选的老师里有两个挺看好他的。”
林瑜听出江翼话中意，他将柜子拉开，竞选单盖在了卢耀的单子上：“那又怎样。”
“我要的，就一定会是我的。”他笑道，掀起眼帘将柜子推了回去。
江翼神色一滞，半晌微微颔首，嘴角挂笑：“嗯。”
林瑜清楚，周闻池在试图将他拽入无间地狱，但他偏偏就不想如他所愿。没人会反抗他，那林瑜就做第一个。
离开教工之家，温度就骤然下降。冷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隐约夹杂着些呛人的烟草味，就这么划破了周遭的空气发出呜呜的嚎叫。
看着江翼又熟练地背起自己的包，林瑜脑袋嗡了声，想起来家里还放着他的外衣。
糟心的事一件件，都把这事忘在后脑了。
“我们去吃饺子——”
“你的衣服......”
同时响起的声音让两人不约而同闭上了嘴，江翼单肩挎着林瑜的书包，闻言逆着路灯的暖光转身挑了挑眉头：“你说什么？”
此刻校园内万籁俱寂，寒风静默地擦过林瑜裸露在外的脖颈，江翼的影子恰好停留在他鞋尖，橙色的光晕实打实照在他整个人身上。
林瑜嘴笨不会邀请人，一方面也和内向的林聪有些像，姐弟两这一块都有些随了爹半点没随到张义秋泼辣的性子。
“我说，你的外套还在我那。”他注视着江翼的眼睛道，“要不我明天拿去你班上给你？”
江翼看着他，猝然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什么呢，就一件衣服而已。”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他撇嘴：“说什么......譬如，就算头发剪了还是那么帅气，脸在江山在之类的。”
林瑜一愣。
“靠，你真没发觉啊。”江翼眼睛一蹬，不可置信道，“我剪头发了，发尾啊，鬓角哪哪都修了，我在你面前晃悠半天了。”
林瑜：“......”
“那我以后要多在你面前晃晃了。”他笃定道。
林瑜看着那头和前些天压根就没变化的头发，言不由衷赞赏道：“好看。”
话音未落，江翼的双眼明显一亮，他大步走回林瑜身边揽住了他的肩满意道：“有眼光，所以晚饭我们去吃沙县吧，冬至要吃饺子。”
话说到这，林瑜也顿感胃里空荡荡的，便答应了下来。
等两人走远后，楼侧一根带着火星的烟落了地。
周闻池抓着手机，骨节用力到发白，指骨突出。
还没息屏的屏幕上，停留在聊天的界面。
——谁惹你这么不高兴？
修长的手指停留在键盘上，今夜没月亮，少年孤寂的身影被高大的教学楼遮了个彻底。几分钟后，身影远去，只留下几根烟蒂。
——江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