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总是黑得早,林瑜看了眼手表才七点,头顶就已经一片墨色。
这个点是白领的下班高峰期,从天桥上往下看去,小轿车和公交车头对尾整齐地排成一列,电动车行驶在非机动车道上,人行道不缺刚吃完饭出来消食散步的一家三口。
“林瑜!”
林瑜刚出神就被唤回来,他朝已经蹦跶有他四五步远的江翼看去,后者正驻足站在一个小摊子前。
“这是什么?”林瑜走上前,江翼就蹲在一个长方形的塑料盒子前,林瑜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江翼回了下头,确认是他来了后,抓着林瑜的外套往旁挪了挪让出了个地,他继续说:“你看,是乌龟。”
“乌龟?”
林瑜跟着他蹲下身,果然看到了一个不大的塑料盆里头放满了巴掌大的小乌龟。他目测过去大概有二十几只。
“你没见过?”林瑜抬眼看他,似是很不解。
乌龟林霞也养过,这种卖乌龟的小摊在小学初中门口常常能见到,林瑜还记得当时林霞在彩色小鸡和乌龟之间抉择,最终还是选择了乌龟。来之不易的零花钱买来的小乌龟,不到一个月就死了,这件事林霞当时还难受了好一阵。
“不是。”江翼起身,拍了拍发酸的长腿咧着牙笑说,“是没养过,我妈很烦这些小动物,所以我家一概不允许这些出现。小时候我摸一下猫她还要把我手洗红了才肯让我进家门。”
林瑜视线从他脸上挪到盆中的乌龟,再将视线转过去,江翼就已经晃到前边的棉花糖摊子上了。
江翼给他的印象总是洒脱、不受约束不听令、自我,是放在人群中都能在半小时内和方圆十里的人打成一片的性格,但在隐隐中林瑜又敏感察觉到存在于这些中的演绎和伪装,就好像原本不是这个性格的人被强硬的塞进了属于‘江翼’的这个壳子里。
卖乌龟的老板:“小伙子要不看看这只,我家乌龟很听话的好养活,买一只吧?”
林瑜应了声后,重新蹲下身。猝然,角落里一只缩在壳子里没露头的乌龟将他的注意吸了过去。
林瑜抬眼问道,“我可以碰一下吗?”
“可以可以,你看看是要哪只啊?”店老板从旁边的手机支架上挂着的一叠塑料袋中取下了一个,摊开道,“这只老缩头睡觉不怎么会搭理人的,你要不看看这只?”
林瑜伸出拇指轻轻的碰了碰,下一刻龟壳动了动,那只乌龟缓慢地将头从壳里伸了出来。
天桥那头就有一家桌球俱乐部,江翼从口袋大把奶糖中掏出了一颗,剥开糖纸放入了嘴,随后他将糖纸攥紧在掌心,攥成一个球后扔在了地上。
球在地上被风吹着滚动了几下,最终被一双运动鞋挡住。
一个染着一头艳红,瘦削如猴子的青年搭着另一个人的肩膀,见是他刚才皱着的脸立马展开了:“江哥?你怎么这个点会在这啊?”
江翼看了眼他,在脑海中搜刮了空确认没印象后,直言道:“你谁?”
“哎呀,果真贵人多忘事。我们见过的,就上次在皇悦我请的客。”红毛没半点尴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贺云睿,我名儿。就坐在你对面的那个。”
脑海中隐隐约约又貌似有这人,江翼挑眉:“哦,就唱《向天再借五百年》的那个?”
“是是是,就我。江哥你什么时候再过来玩玩?”
江翼扫了他眼,余光看到林瑜走来,他伸手抓住贺云睿双肩将他转了面,紧接着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等你不会再唱歌的时候。”
贺云睿被往前踹离了原地几步远,勉强稳住身形刚想问江翼,就见到人已经走远了。贺云睿拍了拍屁股,用不大的音量骂了声娘。
桥底下的车鸣声此起彼伏,江翼听不清林瑜说什么,他也刚想问林瑜刚才在做什么弄那么久,就干脆大步往回走去。
江翼闪光很严重,稍微远点的他就只能看到路灯的光晕之中,林瑜的人影模模糊糊的。
“你刚刚做什么呢,这么......”
“给。”
江翼看清林瑜拿着的东西后,脚步一顿。
不大的塑料盒中放着两只乌龟,一只缩在壳里不作声,另一只还在极慢地走动着。
林瑜提着盒子的把手,第一次送东西给除家人之外的人,他生疏笨拙,还生怕人家会不大喜欢,心脏在胸腔炽热地跳着,被风吹僵发白的手紧握着提手。
林瑜看着他,也模仿着他的口吻说,“冬至快乐。”
江翼迟钝地从林瑜手里拿过塑料盒,像个第一次接受礼物的孩子般,不确定的问道:“给我的?”
“是。”林瑜松了口气,“当然给你的。”
林瑜看不懂江翼脸上的神色,后者抓着塑料盒的手用着力,指甲发白,指骨突出。下一刻他重新露出林瑜熟悉的笑,说,“谢谢。”
温度随着时间逐渐下降,张口就是白气,林瑜搓了搓手,两人并肩默不作声往桥下走着。
正当他准备打破此刻寂静时,桥下俱乐部的门突然被人猛地从内一脚踹开,眨眼功夫,里头就走出了了了数十人。
看到站在打头阵后一位的人,江翼脸色一沉。旋即林瑜的肩膀被人按住,他脚步一顿也停了下来,不明所以看向前方。
江翼没给他看清那伙人的机会,他将林瑜书包从肩上脱下,往旁丢到了林瑜怀里。
“操,在那边!”
“人啊,人就在那!哥,你看!”
“看到就追啊,讲屁。”
......
一时,林瑜先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以及不少路人的惊叫。铁棍乒呤乓啷的动静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尤为清晰。
林瑜接住怀里的书包,下一刻外套的帽子就被人拉了起来,扣在了头上。羽绒服的帽子很厚实,压住了不少外界的声音,江翼挡在他身前将他的视线遮盖,少年身形颀长而劲瘦,两人距离很近,林瑜能隐隐感受到那副躯体的热度。
修长有力的手抓着他的肩膀,让他转了个方向,紧接着林瑜就听见他略带不悦的嗓音:“往反方向跑,到你家水果店等我。”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林瑜回过头,那抹身影早就深陷人群之中。
方才气势汹汹的几个人全都是空有外形没有实力的绣花枕头,迎头而来的酒瓶被江翼轻易躲开,紧接着他猛地一脚狠踩在壮汉的脚上,一个肘击猛击对方柔软的腹部,在壮汉痛苦地捂着腹部屈身时,方才轻柔地抓着林瑜肩膀的修长手指就同一道挣脱不开的锁链般钳制住了壮汉脖颈,仅单手就将他提起,百来斤的人被甩飞了出去,重重砸上一旁的垃圾桶。
不断有人被打伤,昏迷,却也不断有人一个接一个上赶着送死,江翼体力达到极限,双手难以克制地颤抖着,剧烈喘息间,心脏仿佛以及达到了承受极限。缺氧使得眼前视线一片漆黑模糊,无数小飞蝇在面前乱晃。
“你他妈傻逼吗!?”
一声暴怒的吼叫让江翼猛地一惊,发胀的大脑还没被疼痛唤醒,手臂上冰凉的触感就已经让他敏锐地察觉到了。
是林瑜。
严冬的晚上,小巷子里头昏黄的路灯光线在记忆里和视线中一并变得很模糊,他紧紧抓着江翼的手腕穿梭在各个阴湿狭窄的巷子中,常年被楼房遮挡,空气中不免蔓延着一股腐气。江翼顿感自己每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每次他只要脚步有不稳,紧握着手腕的那只手就会用更大的力气抓稳他。
江翼只能看到林瑜还盖在头上,随着跑步不断往下滑的帽子,不知道拐了第几个弯,那顶帽子终于坚持不住掉了下来。帽子蹭着头发静电,有几根发丝炸起在晃悠。
巷子尽头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江翼因为剧烈运动还没平稳下来,耳鸣阵阵袭来,下一刻他被人猛地一拉,旋即背部重重撞上了一堵水泥墙。
“别出声。”林瑜伸手捂住他欲要开口的嘴,这大概是一所废弃的柴房,因为太久没人气的原因,杂草和爬墙虎都顺着窗和墙壁蔓延进来。
两人刚才都在奋力奔跑,一时间心率都差不多的高,这会紧贴在一块,江翼能清晰地察觉到喷洒在他锁骨上,炽热且急促的呼吸。
林瑜侧头看着房内唯二的窗户,隐约有三四个人影从前边掠过。窗户透进的月光是这屋子里所能得到的唯一光源。
好一会,随着月亮不断攀升,光线从还能抵达他们脚跟不远处逐渐到了窗前。林瑜将手放下,警惕地看着外头。
江翼看着他轻声问道:“走了?”
林瑜咽了咽,“应该,先别出去。“
江翼能感受到林瑜此刻紊乱的呼吸,他不怕痒,但兴许是因为此时环境太过于寂静,使得他神经变得敏感,林瑜每一次的呼气都深深动摇着他敏锐的神经,耳朵猝然变得通红。
突然的,在黑暗中江翼伸出一根拇指试探的碰了碰林瑜同样垂落在身侧的手。
对方没抽走,只是被他碰到的手指蜷缩了起来。
他垂下的眼看着他衣服下微微起伏的胸膛,低声道:“林瑜。”
不知道哪来的野狗在远处狂吠,声音大概是风送过来的。
云悄悄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月亮遮住了,屋内一片漆黑。
“你找抽吗?”林瑜难得没了好脾气,他颇有些怒意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但下意识他又能感受到对面离他不远处对方身体传来的温度,“那么多人还带着东西,你怎么和他们打?”
“我认错,对不起。”江翼在暗中眨了眨眼,拇指搭上林瑜泛着凉意的手,见他没有要躲的想法,立即紧紧包裹住了那只冻到发僵的手,“还有,谢谢你。”
被温热的掌心包裹的那一瞬间,林瑜呼吸顿时又乱了。
良久,屋外终于安静了。外头的温度和里头比也差不了多少,破柴房漏风又漏雨。
林瑜脑袋还在发懵,因为寒冷而攥紧的掌心,仿佛像他刻意想要留住江翼给他的热度一样。
这个想法一冒出脑,他一怔,立即将紧握的手松开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地并肩走着,一直到了公交车站。
江翼刚想开口,手里的电话就亮了屏,看了眼消息后,他又将手机关了机扔回了裤兜里。
“怎么了?”林瑜搓了搓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拉了下书包肩带。
“没什么。”他将手插回了外套口袋,“我朋友找我去唱k,今晚就不跟你坐车了。”
林瑜点头,心脏中莫名的一空却让他没意识到,“那你小心点。”
他抬眼看着对方,江翼并没打算走,他转向林瑜,笑说:“猜猜乌龟在哪?”
林瑜一怔,方才所有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忘了这茬。
“乌龟?”
江翼挥挥手示意他过来,林瑜一脸狐疑朝他走去,下一刻江翼外套一敞就将他牢牢罩住,炽热的温度将他紧紧裹着,林瑜这回浑身都僵住了。
然后,他就听到江翼轻笑,肩膀都止不住颤动,“你怎么别人一说就照做,太容易被骗了,小姑娘。”
林瑜恼羞成怒,刚想开口用毕生脏话抒发一通今晚遇到的离奇事,刚开口他就看到江翼泛红的眼,顿时熄了火。
“乌龟在口袋,我没弄丢,保护得好好的。”几秒后,江翼将自己剥离林瑜,还顺手替他整了整领口,“今晚哪来的沙这么大,抓紧点赶紧回去吧。可惜这顿饺子还是没吃成,你记得回去吃饭别不吃饭就去睡觉了。”
林瑜张了张口,却还是一句话没说出。就好像语言系统突然就失效了,对方让他感到很奇怪,却说不上来。
末班车来得很凑巧,正当那个念头逐渐浮上水面时,它来了。
看着窗外江翼的身影眨眼间就消失,那个念头也转瞬即逝。
眼见车驶远,他伸手掩了掩衣领,转身离开了车站,选择性忽略了人影。
熟悉的身影就停在不远处的灯下,笼罩在那一小范围的光晕内。指间夹着烟带起升腾的白雾与空气相撞,相交融。
顷刻间消散得不见踪影,良久,周闻池抬眼,方才紧紧相拥的身影深刻在了眼里。
不爽的情绪大量从阴暗处滋生、疯长。
凭什么?他喃喃。
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