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骤大的雨重重砸在铁皮箱房上,轰鸣声就像远处的惊雷猛地炸开在耳边。林瑜知道被人按着揍的滋味有多难受疼痛,所以愈发能共情将他紧紧包裹住的那副躯体。
扭曲到不成样子的手发了狠劲搂着他,少年炽热的呼吸就喷洒在他的脖颈间,意识朦胧之际,耳旁的少年好像说了什么,声音很轻,被风吹得飘了老远直至现在又绕了一圈回来。
“......”
林瑜心脏一抽,缓缓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面前是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不太适应光线的眼猛地眨了眨,分泌出的眼泪湿润了干涩的眼眶。
成功了,他想。
一半一半的概率,他赌赢了。
意识回笼,紧接着就是手腕撕裂般的疼痛,林瑜下意识右手一抽,想起身去查看伤势,右手却被另一只手紧紧握着。
他瞳孔猛缩,身体本能地拒绝周闻池的触碰,连人都没看清就着急收手。
“小瑜!”
紧握着他手的林霞被他的举动吓得一愣,忙不迭加重了力度控制住了他试图挣脱的右手。她不敢碰到林瑜受伤的手腕,又生怕他睡觉不安稳,只能握着他的手确保不会被压到。
看着林瑜下意识的剧烈反应,林霞感到阵阵心疼,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看看我,我是姐姐呀。”
林瑜呼吸急促,右手被林霞紧紧握着,他能感受到对方拼命遏制住的颤抖。
看着林霞眼前一片青黑,脸颊瘦削到深深下陷颧骨凸出,多日没打理的长发打结在一块活像一团乱麻。林瑜顿感鼻尖酸涩,他咬牙撇过头去不敢再对上林霞那双眼。
林霞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周闻池在哪里?他昏迷这段时间里,周闻池有没有说了什么?
难堪、痛苦、羞愤,以及无止境的亏欠如潮汐一般,林瑜左手攥紧身下的床褥,指尖用力到泛白。
林霞当然知道他的情绪,她轻柔地像春日里第一阵铺面而来的暖风,将林瑜整个包裹住。分明此刻没比林瑜要好到哪里去,却还是强撑着身为姐姐的责任,给予他关怀:“饿了没有?你姐夫去买米粥了,再等会他就回来了。”
林瑜迟钝地点了点头,林霞体贴地给弟弟保留尊严,她伸手把被子往上拢了拢:“等伤养好了,我们就回家。”
家。
是啊,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了,他还有家,他只想回到那个温馨的家里。
只想他们一家人好好吃一顿早饭,然后他去上学,一切都和先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好。”林瑜按捺下重新跳动起来的心跳声,仿佛看到希望一样他回应道:“等伤好了我们回家,把冰箱里剩下的饺子都蒸了。不然妈又怪我浪费,包了都不吃。”
他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哑得不成样子,但仍透露出一丝期翼。
闻言,林霞面上一怔,呼吸微顿。
姐弟俩由以往毫无隐瞒的坦诚相待,到了如今各怀着秘密,只能不约而同一起粉饰着面上的假太平。提到‘张义秋’林霞还是没办法不为之动容。
“姐?”林瑜现在神经都绷紧到极致,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就能敏感地察觉到,“怎么了吗?”
林霞欲盖弥彰地缓缓眨了下眼,随后又露出林瑜熟悉的那抹笑:“嗯?没什么,你说饺子啊。丢了吧你也不想想你不在家多久了,那饺子哪还能吃——你刚刚在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说梦话,梦到什么了?”
林霞生怕林瑜将话题扯到张义秋身上,他刚醒来,情绪波动不敢太大。林霞生怕他受不住,只得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这下轮到林瑜一惊,他抿了抿唇瓣:“我,梦到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我睡不着你唱歌给我听。“
小时候女孩稚嫩的嗓音顺着风飘荡到了耳边,半大的林霞两手捂着弟弟的耳朵,远处看只能看到被窝里露出两个圆润的脑袋,头靠着头。
两个小孩藏在被窝里,窗外是一声大过一声的烟花在空气骤然炸开的巨大动静。幼时的林瑜被阵阵爆鸣声吓得一颤,林霞露着换牙期只剩下一颗的大门牙,在黑夜里张着明亮的大眼睛唱着:“小鱼小鱼快点游,海岸那边是自由......”
这时,和她一样有着圆润眼睛的林瑜就会哽咽着出声:“姐姐,你唱的好难听。”
提及往事,林霞嘴角一抽,柔声质问:“你是被吓醒的吧?”
林瑜看着她,骤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看来没什么大碍。”
门被从外推开,林家俩姐弟同时往那看去,来者正是唐学明和邱士泽,以及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位衣着华贵,气质端庄的贵妇人。
那个女人容貌极为吸睛,骨相优越、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睫毛密又浓,看样子就能猜到不是纯种的国人。
她身着一袭乳白色长裙,襟口别着一枚祖母绿胸针,墨色卷发在耳后别着珍珠发卡,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步伐轻晃,发出细碎的清响。混血感的轮廓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立体,眼尾微微上挑却覆着一层薄雾般的温柔,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像世家夫人的得体,又带着几分异国情调的疏离。
女人并没有带着半分敌意,甚至跟随的保镖都被她呵斥驻足在门口,但林霞和林瑜见到她仍没有半点好脸色。
林瑜见到女人的瞬间,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容愈发惨白。
周闻池的确会长,全把他妈长相的优点吸收过去了,结果用来修饰这种美到极致所带来的攻击力的气质半点没遗传去。反倒遗传了他爸嚣张跋扈,唯我独尊的性子。
看到那张眉宇间都有三四分周闻池模样的女人,林瑜抑制不住的颤抖,林霞立刻反应过来,从椅子上起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林瑜的视线,她颇有些不悦地开口:“唐老师,您为什么......”
唐学明略带歉意的朝林霞微微颔首,紧接道:“我没想到林瑜尽今天醒来,这位蒋女士今天来是为了帮我们离开的,我一个人决定不了,所以和士泽商量了一下,打算带过来我们几个人一起谈谈。”
邱士泽也点头附和:“林同学能醒了再好不过,我们也不用再后来跟他复述一遍。今天我们就把这件事解决了。”
林霞不认同开口:“他才刚醒,今天没办法直接参与进来。我们几个可以先出去谈......”
“这件事没办法再拖,现在已经没多少时间给我们等了,如果不是蒋女士今天来,或许最迟明晚你们就要离开。”邱士泽语气加重,面上严肃:“林同学既然已经醒了,还方便我们解决怎么悄悄把一个昏迷的人运出去的难题。现在我和唐老师所作的一切其实都没有面上那么完美,只要他们愿意去查,查到假身份就是迟早的事,我们只能抓紧走。”
林霞神情一怔,她敏锐捕捉到邱士泽话中的漏洞:“‘他们’?”
邱士泽心知说漏了嘴,他张了张口,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旋即他走进了林霞,压低了声音道:“就是江翼,在前几天我才发现我和唐老师的手机一直在被人监控,最后通过我一个朋友的帮助才发现,这个追踪软件始发源头就是在江家。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计划被他知道了多少,所以只能尽早把你们送走,蒋女士的帮助说不定能给我们这次计划再上一把锁。”
邱士泽注视着林霞震惊的双眼,他道:“有些事,林瑜他必须知道了。”
林霞喉头酸涩,林瑜瞒着她的,到底还有多少?
“你要我怎么相信她?她是周闻池亲妈,到时候不由分说把我们卖了怎么办?”林霞攥着拳,视线掠过邱士泽看向唐学明身旁的蒋雪婷。
对于这个问题,蒋雪婷早就在来得路上预料到了,她语气平缓,具有让人镇定下来的功效:“林小姐,我是个母亲,没人希望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变成这副鬼样子。他尽管再怎么胡闹,终究也是我的孩子,对于这件事我充满亏欠,我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你们,至于他那边,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房内一时寂静得可怕,几人都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半晌,林霞攥紧的拳骤然松开,她转过身去,像是下定了决心:“小瑜......”
*
林瑜扯了扯病号服袖口,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人,他扶着瓷砖墙深呼吸,腕间的纱布蹭过墙面发出沙沙轻响。镜中的少年眼尾泛青,嘴唇毫无血色,在颧骨下的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白。
“妈在哪?”
听到这句话,林霞和在场除了蒋雪婷外的人心中皆是一颤。
“妈她跟着我们后边走。”林霞立刻接上,“你身体不太好,跟我们走前边。妈她跟着唐老师和邱律师。”
“你跟妈说找到我了吧?”林瑜语气有些焦急,他失踪那么久林霞不可能用谎话瞒住张义秋瞒这么久。
唐学明上前安抚似的拍了拍林瑜的肩膀:“放心吧,我跟张女士说了,你只是参加学校春季培训,这几天都是封闭式训练而已。”
林瑜仍是面上疑惑,他又开口询问:“那你们怎么和妈解释要离开这件事?”
众人:“......”
短暂的几秒停顿就已经足够让林瑜心中起疑,他从进门就觉得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网,一直试图将他缠缚,与真相背离。
“我们没有和张女士解释,之所以要分开走就是因为我们跟她说的是转院治疗。”邱士泽深吸了口气,用着和法庭上与人辩论的语气,温和谦卑却一点给你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还是认为你们待在燕城。”
闻言,林瑜立刻没说话了。反而转身跟林霞说了后,孤身一人去了厕所。
他进入隔间,按下冲水键,在水流声中林瑜终于伪装不下去,胸口的胀痛使他根本呼不上气。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他?
他们到底在瞒着些什么?
“什么?行、行,我知道......好,没看见啊,我现在就在厕......”
隔间的门被打开,对方了立刻闭上了嘴,林瑜走出隔间,与驻足在洗手台前的赵记青双眼相望。
赵记青缓缓地咽了口唾沫,悄悄挂断了通话。
镜子里反射出林瑜那张憔悴的脸,嘴唇上满是死皮,他缓步走到赵记青身旁,按下了水龙头。
“欸,你手有伤!”赵记青忙不迭伸手将林瑜袖口挽上,林瑜朝赵记青抿唇一笑:“姐夫很忙吗?”
“就瞎忙活,哈哈......”赵记青心虚地挠了挠头发,林瑜瞥了眼他的着装,也跟林霞一样不修边幅,面色疲倦。
大概这几天他照顾林霞还要顾着工作,两头跑也没怎么休息。
哦,还要顺便跟他们一起演一出不知道什么的戏。
林瑜甩了甩手,几滴水珠渐落在半人镜上:“妈最近还好吗?”
本想撒腿跑的赵记青身形一僵,提到张义秋面上的假笑险些维持不住。笑到发僵的脸不断抽搐。
好吗?他亲手签下的火化通知单。
甚至口袋中还有作为证据保留着的那张照片,一切悲剧的源头。
“好、好,当然好,身子骨硬朗着呢。头天还帮着林霞卖水果来着。”赵记青越说心越慌,本想忽悠几句过去了,脚却发软。
“这样啊......”林瑜两手微曲,静默地垂着注视着手背上的水珠,不过一刻他又轻声道:“冰箱里还有饺子,妈包了很多,等我伤好了我们回去让妈蒸饺子吃?”
赵记青忙不迭‘欸’了声:“好,上回跨年那饺子我还没吃够。这回等你伤好了,我们多蒸几笼......”
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林瑜听到一声‘好’时,耳边就已经全都是嗡声了。
心中最不好的猜测被证实,最后一点希望被粉碎了个彻底。
“姐夫。” 喉间像是卡着碎冰碴,林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妈早就把冰箱里的饺子扔掉了。”
话音落地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赵记青僵在原地,喉结剧烈滚动却吐不出半个字。林瑜死死咬住后槽牙,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弧度,眼眶里翻涌的泪水倒映着对方躲闪的眼神,像两汪即将溃堤的深潭。
他突然转身,发梢垂落的阴影盖住泛红的眼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你和姐多久没回去了......?”
饺子早就在先前一次停电中全坏掉了,张义秋当时还是嘱咐他去丢掉的,那时她还一边往垃圾袋里塞冻成黑疙瘩的面团,一边念叨 “糟蹋粮食作孽”。
冰箱里早就没饺子了,林霞和赵记青怎么会不知道——是因为在找他所以一直没回家吗?如果是这样张义秋那么节俭的一个女人肯定会把冰箱的饺子蒸了给他们送过去,就算不是饺子,那林霞也会问:“不是上回包了那么多饺子吗?”
张义秋也肯定会告诉她:“饺子坏了,我全都丢了。”
是不是因为人没了,他们不回家,死人不会说话,所以都不知道。
“小瑜你听我......”赵记青心知出大事了,忙不迭拦在林瑜身前。
林瑜没像他预料中那样急切地找林霞要个说法,他像是心死了一样,黝黑的瞳孔里一片死寂,良久,久到赵记青几乎承受不住这煎熬的氛围时,林瑜终于开口了:“我妈到底怎么了?”
赵记青看着他,咬着牙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照片。
他攥着照片,犹豫许久对着林瑜道:“你别激动,我和你姐就是怕你接受不了......”
林瑜猛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照片,看到上面的场景后,他瞳孔剧缩,呼吸顿时急促,双手遏制不住的颤抖。
赵记青咽下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他知道林瑜或许记不太清楚当晚发生的事,但身为那个助纣为虐的人,他心知肚明,所以面对林瑜他总是下意识带着亏欠。
“为什么不告诉我?”林瑜张了张口,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凭什么要瞒着我?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们是不是打算一直骗我骗下去?!”
“你冷静点。”
“凭什么?!那是我妈!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骗我!”他嘶吼出声,巨大的痛苦压着这幅躯体让林瑜根本喘不上气。
是因为他吗?都是因为他吗?
都是他的错,他所认为的‘保护’其实就是更加过度的伤害是吗?
他一直以为瞒下去,总会熬过去。他是担忧母亲的身体才选择不说出口,所谓的‘保护’原是淬毒的糖衣,他亲手将钝刀磨成利刃,以为瞒住裂痕就能护全琉璃盏,却没想每一道隐瞒都成了命运重锤的落点。他是最差的孩子,那些堆叠成山的知识在现实的荒诞面前碎成齑粉,直到真相如冰锥刺破所有伪装,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个抱着残梦狂奔的蠢货,在自以为是的‘周全’里,把所有人都拖进了万劫不复的泥沼。
“林瑜!”
“小瑜!你冷静点!”
呼喊声像被揉碎的玻璃碴,刺耳地划破寂静。
“快去叫医生来,快点!”
“夫人当心地滑 ——”
“什么滑不滑?!人家弟弟都成这副样子了,还不快去帮忙叫医生!”
住院部走廊瞬间炸开锅,尖锐的争执声、慌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一时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这副场景。
林瑜,却像置身于风暴中心的孤舟,对周遭的混乱浑然不觉。他疯了似的将那张照片揉成一团,仿佛要把所有的痛苦、绝望都揉进这小小的纸团里。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紧紧攥着,随着时间流逝,血液供给不足,眼前的世界渐渐被黑暗吞噬。他踉跄着,大口喘着粗气,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在撕扯着胸腔。
赵记青脸色苍白,满脸焦急,一手死死扶着摇摇欲坠的林瑜,生怕他倒下;一手慌乱地抓着他那伤口崩裂的手腕,刺眼的血顺着他颤抖的指尖滴落。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呼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与无助。
这场噩梦好长,为什么怎么走都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