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刚醒过来,一再嘱咐不能刺激......”
“是是是,很抱歉,麻烦您了。”
走廊外护士的斥责与唐学明的声音由近到远,手腕被重新包扎好,身体上的疼痛一直蔓延直到胸口。
护士离开后,林霞就进了屋,这是林瑜第一次不把他姐说的话记心上。脑袋里不断浮现出的就是那张照片,深深的罪恶感将他包裹,层层重叠。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林霞看着林瑜心如死灰的神情,干涸的泪腺已经流不出泪水,她站在床边良久,才艰难开口:“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走吧?”
林瑜失焦的目光停滞在虚空中好一会,才像意识到一样缓缓地落在了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刻犹豫,林瑜摇了摇脑袋:“今晚。”
今晚他就要离开。
一刻都等不下去。
窗外风拂新叶的簌簌声刚歇,没片刻又像燎原星火般重新响起,细碎却执拗。
林霞静默地与床上那张与她相似的脸对视片刻,最终微微颔首。
“好。”
*
燕城第一康复中心。
升降梯直达四层,整层楼静得能听见呼吸,全然没有楼下三层的嘈杂。这里的隔音材料极好,刚进电梯时,蒋雪婷就听不见外面的疯言疯语了。正常人到这种地方难免发怵,何况是亲手把儿子送进来的人,她内心的顾虑与担忧早已翻了倍。
电梯门一开,高跟鞋急促的“哒哒”声立刻在走廊里炸开。她身前是快步引路的副院长,身后跟着两位主任和省医院来的专家。副院长脚步慌乱得险些同手同脚,边走边赔着笑:“您别太担心,新病人绝食反抗是常事,我们都有应对措施……”
蒋雪婷狠狠剜了他一眼:“我怎么能不担心?那是我亲儿子!”
副院长险些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要送他来这里’,但余光撇到身后人高马大的保镖后又立马合上了嘴。
几人很快赶到了病房前,主任从口袋里掏出了单独存放的钥匙打开了门。
随着插销‘咔’的一声弹开,靠着病床坐在地上的周闻池也扭头看来。
按其他病房的标准来看,周闻池简直就是来这里度假的。别人都是三四人挤一间,两台吊扇,共用一张长桌,好些房间连窗户都没有,有窗的也都焊着“井”字型生锈钢筋,能找到间墙壁不泛霉的就算好的。
周闻池不单自己单独一间,整个四层都是他的,单独的茶水间、台球室、书房应有尽有,房内还有一个单独的阳台,一个房间就等同于下面三间房的面积,更别提墙上可以和家庭影院堪比的75寸大电视。
这样一间透光好、空间大的房间,不说是疗养中心的病房,第一眼甚至让人觉得就是某家酒店高级套间。
窗帘大敞着,外头暖色的光洒落在大半个房内,十九岁正是抽条的年纪,周闻池却瘦得脱了相,病号服下的肩膀单薄得硌眼。蒋雪婷看着儿子消瘦的脸颊,心像被攥住般发疼。
她站在门口,望着倚靠在床边发呆的少年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的儿子不是这样的,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周闻池露出这种神情。
绝望、痛苦、后悔,以及那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她是富豪人家的独生女,长大后也是自由恋爱,周连伟也从没亏待过她,婚后让她像个小姑娘一样无忧无虑的,她从来就没有处理过这种事的经验,把周闻池送过来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
在她的思想里,男人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呢?同性之间是怎么吸引在一块的呢?
周闻池又在痛苦什么呢?当他把林家那个孩子关起来后,为什么周闻池自己也变得那么痛苦颓废?
“闻池?”蒋雪婷心中一阵苦涩,发觉小孩还是小的好,长大心思越来越多,她逐渐捉摸不透了:“妈来了,你这多久没吃饭了?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和其他人一样驻足在门口,不再往前。
就像是猎手不让别人入侵他的领地一样,她有预感,周闻池在崩溃的边缘了。要是她这个时候选择接近,就会被彻底撕碎。
周闻池的目光仅在开门的一瞬挪到了她身上,顷刻间又重新凝望回地砖缝。
蒋雪婷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你告诉妈,你要怎么样才肯吃东西?”
周闻池依旧默不作声,只是警惕着看着蒋雪婷往前一步。
“你如果不喜欢呆在这里,那你好好吃一顿饭我立刻就带你回去好不好?”蒋雪婷驻足,“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的,你当时去找黄爷爷的事你爸帮你拦下来了,不至于传到你爷爷那里,不然多丢他老人家的面子啊。爸爸其实早就原谅你了,听话,吃完饭妈带你回家去。”
周闻池仍然不为所动,在提到周连伟时甚至重新挪回了目光。
蒋雪婷像是没了办法,无助地捂着脸,精致的手指用力搓着脸颊,随后像是放弃了坚持一样,开口道:“你是不是在担心林家那孩子?”
虽然没提及名字,但母子间却不言而喻。
紧接着蒋雪婷身后不明真相的几个人突然看见连日来形同槁木的周闻池猛地转头,惨白的脸上竟因惊愕泛起一丝血色。
看到他的反应,蒋雪婷脸色一下变得极为难看,她抿着下唇,在周闻池说话前打断了他:“你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周闻池刚张口想询问,闻言立马话锋一转,一直没开口说话使得嗓音变得尤为沙哑,却仍旧盖不住语气中的激动:“......好,好。”
主任早有所备,看着周闻池终于松口吃下第一顿饭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放松下来。
蒋雪婷不想把林瑜提出来作为这个条件,但她是个母亲,已经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了。她也不敢和周闻池说自己已经帮着林家人离开了临城,因为清楚周闻池会有什么反应,就是因为是他妈妈,太清楚他的性子了。
看着碗中的米饭和两荤一素被周闻池三两下清扫完,蒋雪婷心中的顾虑越来越大,周闻池将最后一口饭塞入口中,皱着眉咽下后,抬眸看着她:“林瑜呢?”
蒋雪婷抿了抿唇,面对这个如今身量体型都已经比她要大上许多倍的孩子,说心里没有恐惧是假的,她深吸了一口气,娇媚的眸子眨了眨:“......走了。”
周闻池眉头一僵,‘唰’一下起身,急切道:“什么‘走了’?去哪了?”
“昨天晚上”蒋雪婷抬眼看着大步走到自己面前的周闻池,抬手示意身后保镖不用上前:“我送他们离开了。”
周闻池:“......”
下一秒,他像被激怒的困兽,一脚踹翻了放着盘碗的小茶几。酱汁混着陶瓷碎片泼洒满地,剩半碗汤顺着地砖缝蜿蜒流淌。
“你帮着他们离开的?!”周闻池咬牙,额角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凭什么这样做?谁让你插手我的事?!”
“因为你是我儿子!”蒋雪婷看着周闻池的举动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她脸上难得带了嗔色:“你如果不是我儿子我会这样做吗?我是不想看到你为了一个男的变成这副鬼德行!”
“你懂个屁!”周闻池怒吼出声,举起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墙壁上,指骨崩裂的痛苦让他俊美的五官紧蹙,胸口因为怒火灼烧着肺管,他面目狰狞:“我喜欢他,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除了林瑜,我谁都不要,我只喜欢他......”
“他是个男的!”蒋雪婷猝然拔高音量,“你如果喜欢的是个小姑娘我还能帮帮你,你这样让我怎么好开口和你爷爷解释!?”
“男的又怎样?!他不嫌弃我就好了,你觉得两个男的在一起上不了周家台面,那就把我阉了我嫁给他,周家这个门我不过了还不行吗?!”
周闻池的吼声在空旷的病房里撞出回音,指骨砸在墙面上的闷响让空气瞬间凝固。蒋雪婷看着周闻池,妆容精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真实的慌乱。
站在门口的众人听的云里雾里的,当听见周闻池说出的话后,皆是脸上表情各有各的精彩。蒋雪婷此时也顾不上丢人了,她那双本就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声音像是直接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你、你说什么?......”
周闻池的指骨渗出血珠,沿着墙壁蜿蜒而下,在奶白色的墙面上划出刺目的红痕。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怒火灼烧后的粗粝感,目光死死锁着蒋雪婷,像一头被触怒的困兽,眼底翻涌着绝望与偏执的暗潮。
“你把他送到哪去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告诉我具体地址。”
蒋雪婷下意识后退半步,她看着儿子泛红的眼眶,那里面曾是她熟悉的少年意气,如今却盛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执念。
“你冷静点……” 她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温和,指尖却止不住颤抖,“妈是为你好,林家人已经离开燕城了,你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你们……”
“我能怎样?”周闻池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碎的疯狂,他自言自语着,“我能把他抢回来,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事很混蛋,我已经知道错了,一直在想办法保护他,他非但不领情还恨上我了。“
蒋雪婷咬牙,担忧地开口:“闻池——”
“是我错了,” 他突然低吼,拳头再次砸向墙壁,血珠溅在蒋雪婷的高跟鞋面上,“我知道错了!我知错了,我一直都在寻求原谅,就算现在暂时得不到回复,但如果他待在我身边,总有一天林瑜会原谅我。你不该放他走,你不该剥夺我跟他在一起的机会,你把他还给我!”
走廊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周鹤源大步赶来,看到满地狼藉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妈……”
“滚!”周闻池猛地转头,眼底的血丝几乎要渗出来,“都给我滚!”
众人面面相觑,蒋雪婷深吸一口气,朝脸黑得能滴出墨的周鹤源摆摆手:“你们先去楼下等我。”待房门重新关上,她才重新看向周闻池,语气里多了一丝疲惫的哀求:“你爸打算把你送出国,下个月就走。”
周闻池浑身一震,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跌坐在碎片堆里。窗外的阳光透过阳台洒进来,在他消瘦的肩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指节,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出国?把我送走切断我和他所有联系,然后让林瑜一辈子都恨我?”
“他不会恨你……” 蒋雪婷违心安慰,却被他打断。
“他会的!”周闻池抬起头,眼眶通红,“他那么怕我,看到我就躲,他怎么可能不恨我?”
他想起林瑜跟他以往种种,每次见到他都像猫撞见狗,他们每一次的见面好像都不愉快。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偏执地想把人留在身边,直到林瑜用自残撕开所有假象。
“我把他伤成那样……”周闻池的声音突然哽咽,第一次在母亲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妈,我真的不是个东西。”
蒋雪婷看着儿子蜷缩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一直以为儿子只是一时糊涂,却从未想过那份感情会深到让他如此痛苦。她缓缓蹲下身,想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却在触碰到的瞬间被他躲开。
周闻池的声音带着疏离,“你帮他们离开,就是想彻底断了我和他的联系,对不对?”
“我只是不想看你越陷越深!”蒋雪婷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同性之间哪有好结果?他除了有一张脸,到底还有什么优点能让你执迷不悟?!”
周闻池抬眼,布满猩红血丝的双眼怔怔地看向蒋雪婷,后者被那双眼中所涵盖的情绪看得发怵:“因为他是林瑜。”
因为是林瑜,所以什么都好。
因为是林瑜,所以喜欢。
只要是林瑜,优点缺点他都爱。
只要是林瑜这个人就够了。
他这么喜欢一个人,之前是怎么舍得打他、羞辱他的?
都是他的错,现在把林瑜逼走了,带着一身伤痕离开他的世界了。
蒋雪婷颤抖着唇瓣,伸手小心翼翼将那副随时都可能崩坏破碎的躯体抱紧。
周闻池这下不再挣扎,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蒋雪婷环住抱紧他,他也没再做出任何举动。
她以为阻止他们就能回到正轨,却没想过这份感情早已深入骨髓,而她的介入,不过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
“头,小心。”林霞伸手挡在车的门框上,生怕林瑜脑袋磕着。
赵记青则在一旁护着林瑜的手,警防这这个祖宗又把伤口线弄崩。
唐学明戴着口罩墨镜,站在驾驶座旁和胖司机交代着什么。直到林霞上车关了门,降下车窗,他才结束谈话走过来。
唐学明道:“等到了闽厦市邱士泽和蒋女士安排的人已经在那边了,你们就跟着他走,他会给你们安排好住的地方。”
林霞点点头,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钱就要递过去:“唐老师,太谢谢您了。我们走的急没办法准备其他谢礼,这您就……”
“不不不,你们自己收着,等到了闽厦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唐学明连连摆手,转而又对着就坐在车窗边一直插不上话的林瑜道,“等到了新地方好好念书,人生不能因为经历挫折后就停滞不前,要往前看、往前走,指不定下一步就走出去了。”
林瑜心中一阵酸涩,唐学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路上小心。”
“您也是。”林瑜回道,车窗缓缓上升,他又忙不迭接道:“谢谢您。”
车窗彻底关闭,唐学明笑着摆了摆手,不过几秒,那张和蔼的脸就消失在他们视线中。
他们趁着夜幕出逃,坐飞机一定会被查到,由蒋雪婷安排的人将他们送出城。
凌晨三点二十七分,车驶离燕城。
这座生活了十几年的城市,好像随着车轮转动,所有痕迹都在瞬间被抹去。
车后座三人昏昏欲睡,林霞看着身旁已经合眼的林瑜才放下心靠着赵记青的肩膀睡着了。
后者听到小姑娘浅浅的呼吸声,也慢慢闭上了眼。
五点四十分,车子即将抵达闽厦。立交桥上,初阳紧咬着车后,正一点点划破夜幕,宣告着新的一天开始。
林瑜新办的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一个晚上介于半梦半醒间的他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
下了高速后,胖司机将车停在了服务站去上厕所,林瑜拿着不断震动的手机下了车。
昨晚闽厦下过雨了,空气里充斥着雨后草芥混杂着泥土的清冽。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入耳,带着电磁波扭曲后的嗓音和平日里相比,多了分低沉:“是我。”
不出所料,但思想认知绝望到麻木,心中巨大的疼痛却还驱使着使双眼存蓄水雾。林瑜艰难的开口,顿感呼吸都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就是李臣楼。”
对方没有回答,直至久到林瑜都以为他挂断了:“我是江翼。”
“从来就没有江翼。”林瑜的声音发颤,“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一直在骗我。”
“……”
“李臣楼,你说你图什么呢?陪我玩这么久的过家家。”
“……”听筒里传来的仍是呼吸声,只不过沉重了些许,林瑜勾了勾唇角,垂着眼,一片死寂,道:“你还有事吗?”
“你离开临城了?”
林瑜不做回答。
“那你要藏好了。”李臣楼语调突然轻快了很多:“我没有周闻池那么重情。”
“嘟嘟嘟——”
林瑜看着手中的手机,没有丝毫犹豫拉黑了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