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的隧道,周闻池只觉得浑身骨骼仿佛被抽离,绵软无力地靠着墙壁。他垂落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刻意避开那些频繁进出的护士身影 —— 消毒水气味里浮动着压抑的尘埃,将他的思绪与疲倦的□□反复揉碎在极限边缘。走廊里任何一丝脚步声都像冰锥刺来,让他几乎要在瞬间溃散。
他早料到周连伟会来,却始终不懂林瑜为何总要逼他。突如其来的冲击仍在血管里翻涌,此刻垂在身侧的双手还在止不住地发颤。看着掌心干涸的血渍结成暗褐色的痂,他迟钝地往衣摆上蹭了蹭,却只在布料上留下更深的污痕 —— 这细节让他胸腔骤然缩紧,耳鸣声如蜂群般炸开,直到 “啪” 的清脆声响撕裂空气。
周闻池的脸被扇得偏向右侧,脸颊灼烧般的疼痛让他本就靠着墙壁支撑的身体晃了晃。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冰凉的墙面,指腹触到瓷砖缝里的粗糙纹路。
“里面的是谁......我弟弟在哪里?”
这声音让他混沌的意识骤然一凛。或许是因为林霞是林瑜的姐姐,这个女人的面孔总能在他记忆里与 “把柄” 二字挂钩。他几乎在瞬间,混沌的脑海中就迅速找到了林霞的身影,刚被激起的怒意被从天而降的一盆冷水浇灌了个彻底,顿时没了脾气。
耳旁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声,赵记青冲在最前头,他和林霞这几个晚上几乎都守在医院处理张义秋的事,基本没怎么睡觉,昨晚又是在车内勉强睡了一晚。哪知今早周闻池来医院的架势太大,下车去买早饭的林霞几乎一眼就看到了被送进抢救室的林瑜,他都顾不上拦,外头连车门都没关就跟着跑进医院了,现在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狼狈’二字。
眼见林霞直接甩了周闻池一巴掌,赵记青脚步一刹,嘴巴不由张大,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跟在他身后匆匆赶来的周鹤源恰好也目睹了这戏剧性拉满的一幕,他脸上不乏讶异,但旋即又立刻蹙起了眉,出声喊道:“哥。”
赵记青意识恍惚,脑海中不断出现‘林瑜到底怎么和他们俩扯上的关系?’和‘这么多天他都和周闻池在一起?’种种臆想后,果断在最后一键清零,大步上前轻轻抓住了林霞的肩膀:“老婆......”
“你说话啊!我弟弟这几天是跟你在一起的吧?我没看错吧,里面那个人......”林霞的声线剧烈颤抖,指尖几乎要嵌进周闻池的腕骨,另一只手指向门上 “抢救中” 三个猩红大字,它在惨白灯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里面是不是我弟弟?是林瑜吗?......”
她的声音里浸着碎冰般的恐惧,即希望周闻池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又害怕周闻池肯定。如果不是,那林瑜这么多天去哪了?现在跟谁在一块?安不安全?如果里面的就是林瑜,那他们姐弟为什么重逢是在手术室外......?
周闻池被她攥得生疼,涣散的目光这才缓缓聚焦在林霞脸上——那张跟里头现在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相差不多的脸。周闻池声音沙哑难听,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在生生剜着柔软的喉咙内壁:“......对不起。”
赵记青早已察觉林霞的崩溃。自张义秋去世后,她连日的煎熬都是靠着对林瑜的牵挂硬撑着。如今看着弟弟被折磨至抢救室,她还能像以往那样温温柔柔好好说话才怪了。
赵记青轻蹙了眉头,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后,轻轻抓着林霞肩膀的手改为了环住了她的腰肢。果不其然,下一刻林霞泛红的双眼含泪,她五指的指甲像是要深深陷入周闻池的皮肉,她哽咽着低吼:“林瑜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把他祸害到这种地步?他做错了什么吗?之前我弟弟就说他和你交往并不开心,他讨厌你、害怕你,也很反感你。我知道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什么事都不想告诉家里人,怕自己成为负担,但真以为我傻吗?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心里藏着多少事我会猜不到吗?”
周闻池顿感一呼一吸都很艰难,他想告诉所有人,他意识到错了,但悲催发现就算他认错了能怎样,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无回头之路。
“从他去年年末跟我说要去同学家住一晚上开始就不对劲了,我真以为他是因为学校比赛培训太多了,他从小就是一个自律的小孩,分得清对错,所以我不会过多去掺和他的私人生活。那几个月他几乎瘦了一大圈,怎么吃都吃不胖,他把你带回家,说是朋友但我能看出来,他很抗拒跟你交往。”林霞咬着牙,字字泣血,她自己带大的弟弟如今变成这副样子怎么可能不心疼。
“元旦放假前几天,我给他发消息,告诉他,妈买了很多饺子皮,包了很多饺子放在冰箱,等着他回家。他给我发,说今晚培训不回去了,还发了一个表情包。平时他聊天不怎么用这些东西,我当时还在想是不是当天心情很好,转性了,所以会学着同学用表情包。第二天、第二天我接到了唐老师用我弟弟手机给我打来的电话......”
泪水顺着林霞消瘦的面颊滑落,在尖尖的下巴上汇聚成珠。她猛地松开周闻池,从充满皱褶的外套口袋里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封。周闻池看见信封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 他预感到,下一秒将看到的会是终生无法摆脱的噩梦。
林霞的指骨因用力而凸起,指尖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紧紧攥着从信封取出的那张照片,上面两个**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周闻池顿时褪去了所有血色,整个人如坠冰窖,他泛白的嘴唇翕动着,不可置信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林霞说了太多话,声音沙哑,眼睛却眨也不眨瞪着周闻池,那张照片被她举到了周闻池面前,却没给身后其他人看到分毫:“昨天,唐老师才跟我说,那天林瑜是从酒店出来后被他碰上,然后他把林瑜接回家,那通电话是因为身上的痕迹太明显,不敢回家让我看见才打的。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林瑜不那么懂事一点就好了、不要那么有责任感就好了,哪怕娇气一点,那他是不是就会在受到伤害的瞬间,把所有事告诉我了。是不是就不会一个人一直扛着。”
“你从去年开始就已经纠缠上我弟弟了,对吗?他试过报警,在受到你霸凌的第二天他就报警了。”林霞越说心脏就宛若被尖刀剜过,硬生生切掉一块肉。她不敢去猜想,林瑜过去那么久每一次夜不归宿,每一次以培训当作借口,是不是都在经受这种折磨:“你们周家家大业大,踩死我们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我不知道照片上这个人是谁,但你们只要再敢碰我弟弟,我就算是死也不会放过......”
“老婆。”赵记青突然沉声,手一使劲将林霞不由分说拉到怀里,旋即退后和周闻池拉开了一段距离。
林霞挣扎着怒斥:“你松手!”
然而赵记青依旧紧紧搂着她,就在此时,走廊那头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至,来人似乎还不少。等看到周连伟和面色慌张的蒋雪婷出现时,周闻池的视线立刻从赵记青挪到了远处已经观戏许久的周鹤源身上。
后者像是发现了他的目光,在看向父母还是直视他哥两个选择之间,犹豫半晌还是垂着脑袋往后退到了墙边,给周家两口子让了路。
周连伟这回算是铁了心要把周闻池抓回去,带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着装统一的保镖,并列两排,都是身高一米八往上的壮汉。
其他人哪见过这种架势,很快安保就被吸引过来,但旋即被周连伟一通电话打发了。
周闻池想都不用想,就是医院那几个老头得知了风声告诉他爸的,甚至都不用周鹤源打电话。但看这他弟心虚的样子,多半他也打过电话了。
周连伟叱咤商场好歹也有几十年了,周身的气场不容小视。蒋雪婷看着林霞和抢救室,多半也料到了,红着眼,恨铁不成钢瞪着一身狼狈样的大儿子。
周闻池从小被惯着长大的,小时候到现在,十八年都是意气风发、嚣张跋扈的顽劣富二代模样,就连被周连伟揍也都是臭着个脸,不服他老子的样子,从来没有过这么落魄的时候。
周连伟在看到他的瞬间都险些没认出自己亲儿子,他衬衫大敞,扣子崩掉了两三个,手臂和袖口沾着斑斑血渍,凌乱的黑发被冷汗粘连在因为白炽灯的照耀更加惨白的皮肤上。顶灯在他眉骨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周连伟震惊过后便是滔天怒火,滚烫的火气似乎要将他的肺管烧穿,他伸出手在虚空猛地点了点周闻池的脖颈:“你、你......你都做了什么?!”
脖颈阴影下点点指甲剐蹭出的红痕若隐若现,已经很淡了却仍躲不过周连伟鹰一般的双眼。
周闻池下意识伸手捂住,他第一反应却是:要是被看到了,林瑜怎么办?
到时候被别人知道林瑜被他这么肮脏的人碰了,林瑜怎么办?
是谁把照片寄给林霞的?谁又能有当晚的照片?
张义秋的死会不会和照片有关?如果有,那他怎么办?林瑜会一辈子恨他的。
林霞也才发现周闻池脖颈出淡淡却又密集的红痕,看到周闻池下意识的反应,她终于忍不住,哭着咬牙道:“畜牲。”
赵记青伸手紧紧搂住她,一手轻柔地按着她的脑袋往自己胸口贴去,在林霞看不到的地方他脸上的神情晦涩难懂,甚至做不到看向周闻池,好像生怕他认清自己的样子。
周连伟看看儿子,又看看对面的林霞夫妇,怒火中烧却不得不维持体面。他深吸一口气,额角青筋直跳:“你别告诉我,这几天玩失踪是因为把人家弟弟关起来做…… 那种事。”
“不是。”周闻池颇有些不爽,烦躁地抓着打结的头发,猛地拽到一绺,疼得倒吸凉气。他把林瑜关起来这几天除了前一晚之外哪碰过他,他都恨不得把人当祖宗供着了!哪还敢随随便便就碰他?
这感觉就像太监被造谣逛青楼,憋屈得说不出话。
“那你为什么把他好好一个大活人藏起来?你知不知道这算犯法!是要坐牢的!”周连伟语调骤然升高,他点了点周闻池道:“就是你爷爷小时候把你惯的,没给你点教训真把自己当皇太子爷了!”
周闻池:“......”他沉默着,双手垂在身侧,目光固执地锁着紧闭的手术门,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身后的蒋雪婷咬着唇,半点没有护犊子的意思。反倒是看着在场所有人无动于衷,面不改色,周鹤源倒是有些站不住了。
从周连伟放话“你别告诉我,这几天玩失踪是因为把人家弟弟关起来做…… 那种事。”开始,周鹤源双眼兀然瞪大了,他这回也不惧怕周闻池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望着周闻池,以一种求知的眼神注视着他哥。
迟钝的记忆才慢三分涌上大脑,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太多,更别说像‘林瑜’这种听上去没半点特色的名字。周鹤源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林霞口中的‘林瑜’,再加上他去年年末老早就被他爸送出国了,国内发生的事他更是半点都不清楚。
现在这么一想,他才逐渐把这个名字跟那天在副校长办公室里,那个模样吸睛,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对上。那个雨夜他也见过他哥怎么霸凌林瑜的,但是他当时满心满眼都是被欺负的陈凡,压根没心思去管别人。
真是的话,短短几个月,他是怎么让心高气傲的亲哥还有江家那小子为了他,要死要活的?
周连伟看着他不知悔改,走火入魔的样子,放沉语气道:“跟我回去。”
听到这句话,周闻池麻木已久的神色才有了细微的变动,他目光从手术室的门缓缓垂落到一块镶嵌一块的白色地砖上:“我不回去。”
“你现在还在耍什么小孩子脾气?!你以为就你这么对待人家,他就能喜欢上你?现在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还装什么呢?!”周连伟沉声大骂。
闻言,蒋雪婷这个贵妇人的脸上难得也有了嗔色。周连伟话中意思很清楚,他是不可能同意周闻池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这句话话中意就是“你必须要跟我回去,不然没了周家罩你,走到这个地步就等着别人抓你,到时候想护都护不了。“
只不过林家人还在这里,话也没法子说得过于直白。但在场的周家人都听懂了,周连伟现在正在气头上,一怒之下真把周闻池丢了也不是没可能。
多少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蒋雪婷也急促地柔声劝:“闻池,你就听一听爸爸的话吧啊。你看看把人家弟弟都弄进医院了,这件事......鹤源,你也劝劝你哥。我们的话他听不进去。”
母亲的手拽了拽周鹤源的手臂,周鹤源被强迫着上前了几步,最终和周闻池隔了一排座椅,他背对着父母,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妈的,他在心里怒骂。本来想着有周闻池担任传宗接代这个重任,他就可以安心地去找陈凡然后跟心上人安安稳稳过一生,没想到他哥也赶着趟走了遍他的路。
或许真被他妈猜中了,他们兄弟两真的多少有点隐形基因在身上。这个想法让周鹤源额角一抽,他硬着头皮开口:“哥,你......要不先过来?就这样傻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咱回家洗个头洗个澡收拾干净点再过来?好歹等人家出来了,收拾好看点嘛......”
“让他滚!”林霞红着眼挣脱赵记青的怀抱,瞪着周家两兄弟道:“我们惹不起你们,求你们快走吧!我不想让我弟弟出来再看见他这种垃圾!”
听到自己儿子被他人说做垃圾,周连伟脸色铁青,蒋雪婷看着林霞,带着歉意地挪开了目光,事到如今,他们理亏在先,确实没脸再留。但周连伟也是生平第一次这么憋屈,他立刻沉下了脸,对着身后的几个人说:“把少爷抓了回去。”
周鹤源刚看着周闻池面上带着犹豫,谁知下一刻就被林霞和周连伟搅黄。他低声咒骂了句脏话,也只能帮着周连伟上前抓住了周闻池。
五六个壮汉上前,其中还有一个浑水摸鱼的周鹤源,要是按照平时的周闻池,逃脱不是问题。但现在除了身体上疲倦到极致外,他也不愿意离开,像是离开手术室这块三寸之地他就会立刻死去一样。所以没过几招就被压制在了地上,周鹤源看着他因为挣扎而留下大片痕迹的身体,大概因为是兄弟的缘故,他轻声贴近周闻池耳朵道:“你先装个样子,到时候如果真的把你关起来了我会放你出来的。”
哪知,周闻池扯了一个冷笑,对他道:“我他妈信你我就是狗。”
周鹤源好意被曲解,当即翻了个白眼,站起了身。
看着被压制在地上还在不断挣扎的亲儿子,犹如被逮捕还残留着野性,无法驯服的野兽。周闻池癫狂的模样让蒋雪婷感到心脏生疼,周连伟微眯着眼看到挣扎出的血痕,他冷声对着身后的保镖说了什么,后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药剂,上前毫不犹豫打入的周闻池裸露的手臂。
周闻池刚想开口骂,却猛地想到手术室后正在进行手术和死神夺命的医生。他不敢惊扰分毫,最终咬着牙看着液体进入了身体。
药物迅速起效,连日的疲惫与惊惧如潮水般退去,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垂下。
林瑜。
林瑜还在里面,不能走。
要是他现在离开了,可能就没办法再看见他了。
他不走、他不走,他在乎林瑜、喜欢他,他已经知错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将他们剥离开?
这个念头在意识里反复盘旋,却像被橡皮擦逐笔擦去。他想抓住那点与林瑜相关的意识,却只感到四肢百骸的魂魄正被缓缓剥离。直到眼皮彻底阖上,失去意识前,他脑海中只剩下最后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