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草原上,夜幕低垂,银月盈凸。
顾言惜浑身湿透、无力地瘫躺在草地上,望着东方那座雪山隐入夜色,清冷的月辉却又使其泛起黯淡银光……
今日便是花朝节了——花朝的生辰。
按照约定,如今她该回去见她的……
她无法想象,这四个月花朝是如何过的:每每想到这,顾言惜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就像有把利刃从心口撕裂皮肉刺出来一般!单是想到当初自己入狱,就已经要了花朝大半条命。如果她知道自己“死”了……
顾言惜侧过身蜷缩在冰冷的草地上,胸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大概是箭伤尚未痊愈?
御医说,当初刺入自己身体的是一支“玄索箭”——顾名思义,箭尾连着细细的钢索,箭镞以“天降玄铁”精致打造,不仅大概率予以敌人致命一击,必要时还能在有效范围内将敌人拖回。
近些年,西疆在战场上取得的胜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武器的精良,只因西域有一个神秘部落:西冥国。虽然它只是附属于西疆国的民风淳朴的部落小国,但却以锻造技艺精湛闻名,成为善战的西疆国最有力的“武器之仓”。
对于这一点,顾言惜深有感触:毕竟当初差点刺穿自己身体的那支玄索箭,也许是因为夜色混着狂沙的影响,恰巧在偏离心脏一寸的位置停下,若没有安阳当初竭力施救,她也许只能命丧荒原了。
听说,安阳救她那日,故意安排亲信放走了一个战俘,在他被人逼至悬崖边无处可逃时,便顺势放了暗箭……
后来,安阳以各种灵丹妙药来悉心治疗她,不到一个月她的伤势已有所恢复。也是在那时,顾言惜从天堑山脉下的一个小村落开始,冒着冬月高地的极寒,屡次逃离。可在一个陌生国度,她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只好朝不同方向多番尝试着……
距离中原最近的一次,她徒步逃到了昧谷国最南边的国界线,越过那道城关便是开阳府地界的荒原。可是那里战事未平,戒备森严,有重兵把守,连过界的鸟儿都要被射杀下来,更何况是人……
而最远的一次,她骑着偷来的快马沿着天堑山脉往北方飞奔了许久,企图寻找山脉的缺口,从而绕回沐华国。结果不曾想,山脉的尽头竟是传说中的“西界天梯”——白位岭,传说这里有仙人修炼、能解世间万千疾苦——她就在这山脉的尽头寻了两天,最终却只能绝望地环视着无路可走的高山环岭,那一刻她巴不得那个“传说”是真的!如此便可一解自己归心似箭的痛苦……
然而屡次逃跑的结果,也都逃不过被安阳及时发现、带回、养伤的命运。
有一次,她逃到了西方边境,那里仿佛有一道天然屏障,脚下是茫茫草原,对面则是漫漫沙漠,一望无际。当时她震惊地停下了步伐,那颗誓死逃脱的心开始犹豫了:若是人进去,是否还能生还?
“那里就是萨巴库沙漠,进去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不过如果你想进去的话,那我奉陪到底。”安阳当时说这句话的语气不像是恐吓,反而格外真诚:这让顾言惜不禁心头一颤……
身体开始变得温暖,顾言惜逐渐恢复意识,原来是身上多了一张羊毛毯子。
“你怎么来了?”顾言惜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还说呢,”安阳坐在她身边,无聊地拔着草尖,随口埋怨道:“订亲宴哎,准婿不在,我一个人多没面子。”
“为什么,你总能发现我不见?”
“不告诉你。”
听着安阳语气中的得意,顾言惜翻过身去背对她,声音从毯子下面传出来,闷闷的。
“宴会何时才能结束?”
“等月亮升到最高,应该就结束了吧。”
顾言惜没再说话,身体也不再动。
安阳凑过来轻轻戳了戳她的肩膀,却发现她的肩膀湿漉漉的,又往下摸了摸才确定她浑身湿透了,便担心地问道:“你怎么身上湿湿的?你没事吧,阿惜?”
蜷缩在毯子下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的情绪莫名不清。
阿惜……她们已经如此亲昵了吗?不,她叫的是“阿曦”。
从“顾言惜战死沙场”的讣告张贴那日开始,她便不能以那个名字继续生存了,哪怕远在西疆。
从小到大,她始终铭记自己隐瞒生辰的原因——那日天生异象,白虹贯日,乃弑君之兆——所以她一出生,就差点惹来杀身之祸;况且,当初女儿身暴露,使得全家身陷囹圄的场景至今也历历在目——因此,对于那个天子来说,王权、威严,和他身后的龙椅一样不可违逆、亵渎。
她不敢赌,若是沐景阳听说自己“诈死”,会因此做出什么决策……
西冥国的索图兖部族,也是安阳的母系部族。而“曦”这个字,则是安阳亲自向索图兖族长求来的良签,寓意为“象征希望的东方之光”。
从此,西疆没有顾言惜,只有西冥人士:索图兖·曦。
两日前,老国王昭告西域:西疆公主乌赫尔安·阳与西冥人士索图兖·曦,于二月十二,在兑隅城王宫内,举行订亲大典。
昭告一经发出,西疆、西冥、昧谷,三国27个部族的长老、代表陆续前来贺喜。
自然,他们没听过西冥有什么响当当的人物叫“索图兖·曦”,不过既然是索图兖部落的后裔,那也是王后一系的贵族子弟,更何况这是老国王认可的驸马,虽名不见经传,大概也并非平凡之辈。
故而,哪怕前来贺喜的人并不认识兖曦,也假模假式地在老国王面前对她夸赞了一番。而面对那些老滑头们游刃有余的吹捧,此时的兖曦只觉得可笑、无趣。
于是天色一暗,她便避人耳目地离开王宫,偷偷骑马来到草原上,直至跑到一处水源。
她翻身下马,看着地平线处的余晖被深沉夜色驱逐着……
她不禁抬头环望,满天繁星嵌在黑暗之中、旋转着向她扑压过来……
草原上的星色迷人,却也让她感到心慌,让她有些窒息……
而那黑暗驱散余晖后、似乎连同她也要给吞没掉……
她感觉自己只是天地间的一颗尘埃,即便压抑也无可奈何。
于是,她慢慢停下旋转的步伐,卸去浑身气力无意识地倒向溪水,眸中的星夜也似随之倾落。
那一刻,她无比希望灵魂随着耳侧的风,而身体随着溪流去到任何地方——只要能让她摆脱现在的困境,让她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就好。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回到去年的今日,用力抱紧那晚的似火温柔……
霎那间,冰冷的溪水浸透了她的衣衫、淹没了她的面庞,水下彻骨的寒意让她短暂恢复了意识:她颤抖着身躯站起、一步步脱离水面,刚走出两步,却再次无力地倒在湿软的草地上,心头似乎被揪紧般阵痛着。
当她望向那道无法逾越的山脉上方时,银月的光辉在她心中激起阵阵涟漪:对的,她还不能放弃,就算想死也不应该以兖曦的身份死去!她是顾言惜,只要她还活着,就永远都是顾言惜!她要活着回到中原、回到帝京!
她还没完成好多约定……外祖说、要她好好回家去……三皇子说、拜托她照顾好花朝……还有花朝……花朝、白梅开放时……我便回来了……
帝京,花朝节,时过二更,夜色沉静。
沐景阳摁了摁额头,正准备休息,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殿外,下一刻身着单薄素衣的花朝便出现在门口。
“父皇!”
沐景阳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轻声斥道:“花朝?你还病着,怎么穿的如此单薄?”说着便上前用自己的棉袍裹紧了花朝。
或许是一路跑得快了些,此时花朝缩在温暖宽大的袍子里,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栗着,她微微仰着头,跳跃的眸光难藏泪水:“父皇、顾言惜没有死,对不对?”
沐景阳满眼心疼地看着她,轻声问道:“花朝,你怎么了?”
“陵园里、是衣冠冢、不是她……”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震惊,或许还有几分期待。
沐景阳犹疑地看着她,问道:“为何这样说?”
“您只告诉我,是或不是?”
“是衣冠冢,”沐景阳无奈地叹道,“顾将军只找到了残缺的战袍,顾言惜的遗体,恐怕已经沉入大海,无所追寻……”
“不是的!”花朝紧紧抓住沐景阳的袖口,眼泪决堤而下,“父皇,顾言惜没有死!她没有死、我能感觉到……”
“花朝,是不是又做噩梦了?你母妃刚去世那段时间,父皇也做过类似的梦,没关系的,朕让太医给你开几副安神的方子……”
“不是的、父皇……”花朝无力地跪在地上,攀着天子的手臂,捂着胸口几近失声,“女儿这里好痛……顾言惜还活着、她没有死……”
沐景阳轻皱眉头,缓缓蹲下身,心疼地说道:“孩子,战场本就生死无常,父皇明白你的痛苦……”
花朝坐伏在地上肆意地哭泣,单薄的肩膀随之频频颤抖着,她无法用语言描述现在的心情,自然也没听清沐景阳后面的话,她只知道心中的感觉愈加强烈:
原以为她已入土为安,花朝只遗憾自己未能见她最后一面,以至于整夜整夜沉迷在有她的梦境里,仿佛她一直在身边从未离开过,纵使白日里失了魂魄般也不在乎……
然而,当她听到那座坟墓下仅仅是衣冠时,“亡人未亡”的念头瞬间凌空而起,在她的脑海中绽放、充斥,就好像是顾言惜亲自在她耳边说了句“我回来了”一般……
[爆哭]受不了了!再也不能忍受她俩的分别之苦了![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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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