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夜风

华历二十五年,二月十三。阴云蔽日,花朝又是一夜未眠。

她独倚秋千,轻轻摇荡,眼神木然却似深邃,只是全然忘记还有人来访了。

万俟璘站在一旁默不作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已经花瓣不太茂密的梅梢,枝条已经有些许抽芽的迹象,红白相间掺着点点褐青。

今早他已去礼佛院见过皇后姐姐,告知他被委任监管西郊开荒通商之事,后日二月十五便启程。从未受过民生经营的历练,突如其来的任务使他有些无措。

大哥今日一大早已返回开阳府驻守,大嫂是大家闺秀出身,自小只受女德熏陶,对经营筹略也不大通晓。于是,他想着去找姐姐为自己出谋划策。

“经商,作战,民生,看似职责有别,其实终归于‘为民’……”

一番促膝长谈之后,万俟璘不知不觉已有所领悟。闲聊之时,偶然提到朝堂上发生的变故,皇后早已知晓顾言惜战死沙场的噩耗,也料到花朝恐怕会因此哀恸伤己。

“……花朝这孩子心思敏感,命格奇特,弱病常在,故而自小便悲天悯人。唉……你且将这锦囊送去,她看了自会明白。”

万俟璘暗自想着姐姐的话,视线落到花朝的手臂:她轻轻握着绳索,衣袖蜷在臂弯处,手腕内侧一条晶莹泛白的疤痕赫然醒目。

“公主,我今日去了皇后娘娘处,她托我将此物交付与你。”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红线金丝缝制的锦囊,示意知尘转交给花朝。

花朝缓缓接过来,表情淡然,待她轻轻拿出里面装着的纸条,打开只见到两句话。

“珍思者逝,逝者方逝。”花朝看着纸条若有所思,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珍思者逝,逝者方逝……

片刻,万俟璘慨叹道:“没错,只要公主在,言惜就在……牲畜尚且有情,更何况你我。公主可知道夜风?”

“夜风?”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花朝瞳孔有了一瞬跳动。

“就是言惜的战马。”万俟璘面露可惜,接着便娓娓道来,“它从战场回来后,就一直关在演武场,可惜这匹马性子烈,前后伤了七八个驯马手,如今无人敢接近。御马监下令将其处死,被我拦了下来,我正要去演武场,看能不能把它带到西郊放生。”

花朝突然站起身,眼中带着泪花:“带我过去看看。”

花朝记得那匹马,当年在西郊时,曾与顾言惜同乘。不过,这马确实性子暴烈,想当初还把花朝吓了一跳。

演武场上,将士们专于训练,马蹄声声。刀枪摩擦之际伴随着骏马的阵阵嘶鸣。

马厩那边传来鞭笞咒骂声,花朝闻声望去,正瞧见一个驯马手朝一匹黑马挥舞着长鞭,马儿发出惨烈的悲鸣,绕着木桩时而踢脚反抗,时而仰天长鸣。

“那就是夜风……”

万俟璘话音未落,花朝便飞奔过去,大喊道:“住手!”

驯马官闻言回首,收了长鞭俯身拱手:“参见公主,将军。”

“你在干什么?”花朝语气凌厉,视线却落在黑马的身上,一条条斑驳的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个畜牲不服管教,屡次伤人,属下正教训它!”

“万俟将军!”花朝怒火中烧,厉声道,“他说忠勇将军的宝马是畜牲,你知道该怎么做!”

万俟璘即刻上前,同样愤怒地踹在驯马官的膝内,驯马官吃痛跪倒在地,低着头,语气却有些不服:“属下该死,公主息怒。”

花朝走到他面前,冷眼睥睨着他,说道:“你好大的胆子!驸马生前何其珍爱的宝马,竟容你这瞎了眼的如此糟践!以为驸马不在,就可随意对待它?你可把本公主放在眼里了?”

驯马官闻言错愕地抬眸,然而仅仅一眼便被那专属于帝王家的强大气场震慑不已,他连忙跪爬后撤两步,伏身在地惶恐道:“属下不敢!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花朝冷哼一声,甩袖转过身去,不易察觉地朝万俟璘使了个眼色。

万俟璘看出花朝眼中的怒火未消,便气愤地训斥道:“你身为一等驯马手,手段竟如此暴虐,与恶意杀生有何分别!”

“属下知错,只是这匹马实在暴烈,寻常手段实难驯服……”

“宝马配英雄,这匹马只对驸马顺从,为其驾驭,只能说明不是常人能驯服的凡马,你又何必勉强?”

“是是是、属下明白了。”

“我已征得监令大人同意,今日就要将夜风带走。至于今日你的所作所为,我会如实告知监令。公主宽宏大量,不计较你忤逆顶撞之罪,但规矩便是规矩,你自去刑房,且领二十军棍吧!”

驯马官心中郁闷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叩首谢恩:“叩谢公主宽宏大量,属下告退。”

夜风仍旧不安地原地徘徊,时不时地打着响鼻。花朝朝它走过去,万俟璘大惊:“公主小心!它会伤到你的!”

花朝置若罔闻继续靠近,这反倒让夜风稍许安定下来,它侧着头看着眼前的人,鼻翼一张一合,愣了片刻竟也向前靠近一步。

“公主……”万俟璘警惕地上前,却被花朝抬手阻止。

夜风缓缓低下头颅,轻轻打着响鼻,似乎有意靠近花朝的手。花朝惊讶地抬手,轻抚着它的前额,马儿竟出奇地温顺。

花朝瞬间红了眼眶,她还记得第一次单独靠近夜风时,顾言惜喝醉了趴在马背上,它不让任何人靠近,后来顾言惜对它说“不许对公主凶、要听公主的话、要对她好”诸如此类的话……花朝眼眶湿润,心里说不出来的苦楚,她拿了一把干草递到马儿嘴边,马儿却倔强地扭过头去。

万俟璘见状解释道:“自从它从战场生还后,便一直不吃不喝,之前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在鞭笞引诱下才能让它少吃一点。好像,它在刻意绝食……”

花朝看着从前威风凛凛的高头骏马如今近乎骨瘦嶙峋,不由得感到可惜。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句话,她试探性地贴近马儿的耳朵,轻轻说了这句话,没想到马儿竟轻嘶一声,接着便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起来。

这一幕让万俟璘不禁惊呼:“自从回到帝京,我还没见过它如此温顺!公主,你是怎么做到的?”

花朝含泪笑道:“顾言惜对它说过,我也是它的主人,它记得。”

夜风像撒娇一般,用头部贴着花朝的手,细细咀嚼着草料,眼中竟流出大颗泪滴,花朝欣慰之余,更多的感觉是不可思议。因为她方才对马儿说的话,正是两年前顾言惜调侃的话:

“公主,夜风与普通马不同,它是听得懂人话的,您只要跟它说一句话,它立马就对您百般顺从了。”

“什么话?快说快说!”

“就说、‘夜风,本公主可是顾言惜的人,你不听话本公主就让夫君惩罚你!’”

那时,花朝因为前一天晚上被马儿凶了很是郁闷,于是便对顾言惜抱怨,顾言惜为了逗她开心,便说了那样的话。当时花朝只觉得她随便说说,并未放在心上,想不到却被这匹通人性的马儿记住了……想着想着,花朝也不禁湿了眼眶……

夕阳西下,花朝牵着马儿在跑场内慢慢行着,万俟璘跟在后面,两人一马的影子被映在地上,渐渐拉长。

看着马儿已失去往日的威风模样,花朝心中五味杂陈:除了顾言惜,没人能降服它,也无良人再配得上如此良驹。若是今日自己不在,可怜的夜风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放逐荒野的结局。这样一想,花朝倒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皇后娘娘说的没错:珍思者逝,逝者方逝。

更何况,如今她对于顾言惜的“逝去”,多少尚存怀疑。

“小舅舅,你教我武功吧。”

万俟璘愣了一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花朝停下脚步,回过身认真地说,“我想习武。”

“为何?”万俟璘不解地问道。

“身为帝王家的子女,若是不能文武兼修,岂不是被人耻笑?二哥和三哥文武双全,婉月姐姐通晓六艺,大皇兄和婉星姐姐饱读诗书……”花朝自嘲地笑笑,“唯有我,胸无点墨,弱不禁风,哪里敢称得上是帝王之女?”

“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而且,和同龄的名门闺秀相比,公主已经学识匪浅了。更何况,你自小体弱多病,时至今日才有所好转,何须再受这些苦呢?”

“你不懂。”花朝抚摸着夜风的前额,淡淡地说道,“从前我一直活在三哥和顾言惜的保护下,但他们危及生命时,我却无可奈何。以后,我不想再被迫地接受现实,我想靠自己。”

“公主,你是千金之躯,就算不靠自己也有很多人保护你。”

“那谁来保护我爱的人呢?”

万俟璘沉默不语,仿佛在看一个有些陌生的面孔。

“以前,顾言惜说过,如果做不成真正的男子,也无法以女子的身份活下去,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出家遗世。我如今的境况,与她又有何异?”

“公主,你不会是想……”万俟璘欲言又止,毕竟不管战死或是出家,对于一个二九女子来说都未免太残忍了。

花朝见他一脸紧张,故作轻松地笑道:“小舅舅多虑了,我只希望能让自己强大起来,不再活在他人的羽翼下,或者至少能配得上夜风主人的身份……”

万俟璘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我自然是愿意教授于你的,只是,我后日就要前往西郊,恐怕……”

“我会和父皇请旨,和你们一同前往。”花朝目光笃定,“顺便带夜风去外面跑一跑,也许它会尽快好起来。”

“嗯!我相信公主亦会如此。”

花朝抚摸着夜风额前的鬃毛,心中暗念:夜风,我们一起好起来。

二月十五,花朝随万俟璘、顾禹城等一众人马,离京前往西郊地界。

再一次走在这条早就熟悉不过的道路上,花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越是往前她越是安心……

夜风:想念主人[爆哭]

花朝:我也想[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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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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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我们成亲吧
连载中冷霄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