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历二十五年二月十二,又一年花朝节。
今年没有花朝的生辰宴,没有烟花。
太和殿。
沐景阳坐于案前,万俟瑾坐在殿侧,周太医跪在御前等着天子问话。
“公主近日,身体状况如何?”
“回陛下,公主近来食欲不佳,进食甚微。公主所患之病名曰‘百合病’,许是上次伤寒过后,未得到妥善调理而落下的隐疾。亦或是……”
“直言便是,无需吞吞吐吐的。”
“是。臣以为,公主心有郁结,以致气血不衡,再加上天生弱症亦有所牵连,恐怕难以根治。”
沐景阳听得越来越头疼,挥挥手示意周太医退下。
万俟瑾起身拱手道:“陛下,公主只是无法接受顾言惜逝世,一时忧思过度,时间一长自然就好了。”
沐景阳长叹了口气,沉默片刻,缓缓道:“瑾弟,西疆那边有何说法?”
“回陛下,敌方已连续两个月休战,前几日还送来了求和书。臣觉得,对方无缘无故有此举动,不能排除假意讲和的可能。”
“那戍边之事,就再劳烦你一阵子了。”
“陛下客气,此乃臣之本分。那,顾将军他……”
“听说,顾将的咳疾日益严重。如今边疆暂无战事,朕便让他在家休养。”
“嗯。”万俟瑾点点头道,“将军痛失爱女,怕是要缓好一阵子。”
“苏相亦是如此,年事已高,如今已卧床半月,稍后你替朕去看他。”
“臣遵旨。另外,臣还听说,西郊有民众暴动之事,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沐景阳后仰靠在龙椅上,叹道:“西郊多荒地,去年又逢大旱,降雨稀少,不少百姓背井离乡,迁居江南以求生计。途中碰上了开阳府逃避战乱的流民,其中的不良人落草为寇,掀起纠纷暴乱。朕已命霍疾将军前去镇压,好在总算有所安定。”
万俟瑾闻言松了口气。沐景阳继续说道:“不过,这也给朕提了醒。前年,顾言惜便和朕说过西郊拓荒之事,她曾建议将西郊荒地改为草药田,并在荆州和临州一带建设商易区,当时西疆与我国正处休战时期,那里来来往往的西域商客很多,朕想着此举有利于民生,便全权交给顾言惜去办……奈何后来事态有变,西疆重新挑起战事,顾言惜又入了狱,西郊之事便搁置至今。”
“顾言惜虽是女流,但眼光和见解远超常人,我朝失去如此人才,着实可惜。”万俟瑾叹惋道。
“万俟小将军如今闲赋在家,这件事就交给他吧。”
“陛下,璘儿自小跟在我身边,上阵打仗不在话下,可经营民事恐怕……”
“既如此,更应该锻炼一下。如今我朝人才匮乏,这些年轻子弟也该后起了。”
“陛下所言甚是,臣明白了。”
“对了,顾将有一个儿子叫……”
“顾禹城。”
“哦对,让他同小将军一起前往西郊历练吧。”
“遵旨。”
春日和煦,梅花却已有残败之势。
日影逐渐映上东墙,花朝身着素衣,长发披肩,独身坐在梅下石凳上,手中握着那只白玉簪,一片花瓣落在掌心,她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面无波动。
祝嬷嬷满眼心疼地看着花朝的背影,不禁偷偷擦了擦眼角。
半月以来,公主便整日魂不守舍,从早到晚地呆坐在院中,时不时地便会默默流泪。入夜便头痛欲裂,难以入睡。往往直到深夜子时才渐入梦乡,可每过一个时辰都会哭醒过来,再入睡便更难。听太医说,公主患了百合病,情志不遂所致,亦是相思过度所致。
忽有一阵风吹来,花瓣漫天。
这半月,天子日日来此,生怕公主再做傻事,有时陪着公主在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有时也只是匆匆过来看一眼,问问公主的病情便又匆匆离去。
天子曾叮嘱过:公主的心里只有顾言惜——这便是他最担心的。
院墙之上,有花瓣飘出来,那两棵梅树似乎又长高了许多。顾予诺站在榭雨阁大门外,看着略高过院墙的梅梢已有些光秃:听说有一棵是姐姐去年种下的。
良久,祝嬷嬷近前来传话:“姑娘,公主有请。”
她规规矩矩地跟在嬷嬷身后,一进园内,便看到花朝一袭素衣坐在石桌前,听到祝嬷嬷的回话,慢慢回过头来,嘴角微微扯了扯——算是笑了。
顾予诺看着公主憔悴的面容,不禁心生怜悯:任谁也看不出来,公主才及二九之年。
“公主……”
“坐。”
花朝说完这一字,便不再开口了。
顾予诺坐下,望着公主的侧脸,陷入沉思:今天她来此地,是圣上的旨意。本来顾家在丧期,未出阁的女子本不应抛头露面。但听说公主已经半月未曾开口,整日忧思、失魂落魄,圣上心急如焚便特召她入宫,以知心好友的身份劝解公主。
然而,她与公主之间唯一的话题,也只不过是顾言惜罢了——她自己尚且悲恸难免,又如何劝解公主呢?
干脆,顾予诺屏退下人,和花朝讲起了以前的事——初见顾言惜的趣事、两人成长中的糗事、少年顾言惜的风流韵事——权当缅怀了。
花朝全程面带微笑,含着泪水默默听着:好像她亲身参与了一遍顾言惜生前的人生。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过去大半天,祝嬷嬷张罗着晚膳,顾予诺却起身拜别,顺便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公主,我姐姐这一生虽不算艰辛,却也不乏苦楚。她乐观坚毅,虽为女子,却有一腔报国热血。如今,她为国捐躯却连尸首都不知所踪,可圣上竟要与敌国言和、通商,未免……太让人心寒了。”
“什么?”花朝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波澜。
“家父曾多次上书请战无果,圣上总以敌国求和为由,强制家父在府中休养。今日,更是突降圣旨……”顾予诺尚且稚嫩的眼神中透着坚毅无畏,一如她的父亲和长姐那般,只是带着哭腔轻声控诉道,“让我哥哥协理与西疆通商之事……我哥一心报仇,企图抗旨,至今还被罚跪在祠堂……公主,如果、你对我姐姐还有一丝情谊……求你跟圣上说,就算不为我姐姐报仇,也至少不必如此羞辱我顾家!”
顾予诺委屈地擦拭着泪水,情不自禁地低声啜泣起来。
花朝闻言震惊,因为在顾予诺方才的话中,有一件事,从未有人跟她提起过……
入夜,万俟璘由姜内官引着从御书房出来,迎面却看见花朝行色匆匆地朝这边赶过来。
“老奴参见公主。”姜内官上前行礼。
“父皇可在?”
“回公主,圣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老奴这就去禀报……”
话音未落,花朝已先行一步。
万俟璘看着花朝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许疑惑:“听闻公主卧病在床已有半月,如今看来已是大好了?”
姜内官四下望了望,低声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公主患的是心病,平日里只是郁郁寡欢,神情恍惚,身体并无大碍。不过像今日这般,老奴也是头一回见,哟、老奴该去伺候了,将军您慢走。”
“好,告辞。”
万俟璘出了帝宫,径直来到相府。站在大门口,他迟迟不敢迈进去。听说顾言惜的棺椁运回那日,苏丞相便急火攻心昏厥了……
想当初,苏恪为了外孙女后半生的自由,可谓是设了好大一个局:他猜测前线缺粮需要良将押运,便让万俟璘尽快离京,圣上自会把运粮重担交给其他堪用之人,届时由他谏言推举顾言惜,使其戴罪立功,想必圣上也不会回绝。如此一来,脱离了天子视线,苏恪便可设计使其战场假死……
奈何,老丞相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顾言惜这颗“帅棋”。万俟璘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若是当初把计划告诉顾言惜,也许她也不会拼死作战,就算是为了苏丞相……可就因为大家都了解顾言惜那种秉直的性格,即使她知道了计策,恐怕也不会服从这种“逃兵”一般的安排,毕竟她有着一腔不输男儿的报国热血……若真要怪,那就是战争的错。若是战势没有发展如此之快、若是再多一点时间容得计划舒展、若是……若是那日他们没有分头作战,他就算爬、也要把顾言惜带回来的……
院内传来阵阵药味,叫人闻了不禁轻皱眉头。万俟璘近前几步,清澈的夜色下,远远看到一女子坐在院中,守着药炉,添着柴、扇着蒲扇。
万俟璘站在大门口,对守门的小厮报了名号。小厮跑到那女子面前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又返回来。
“将军,您请进。小的这就去回丞相。”
万俟璘点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女子走过去。
莫离站起身,抹去眼角被炭火熏出来的眼泪,微微鞠了一躬:“将军。”
“你怎么在这里煎药?”
莫离面无表情地垂眸道:“丞相闻不得药味,这里空旷风大,味道散得快。”
“丞相他……还好吗?”
“不好。”莫离声音冷漠,泪水在火光的映照下晶莹滑落,“整日以泪洗面,已经多日吃不下、睡不安稳,劳烦将军挂念了。”
“对不起,我……”万俟璘话未说完,小厮已近前来邀他去见丞相。
莫离不语,只是坐回原位,失神地看着炉火发呆。
万俟璘欲言又止,心中羞愧万分,只因他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肯定会把顾言惜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可而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