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桃叶刚起身梳洗,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便走出去看,看到了采苓和采薇。
采苓见桃叶出来,忙行了礼:“皇后娘娘,皇上让奴婢来传个话,他身体不适,今日早朝就免了。”
“皇上怎么了?宣御医了吗?”桃叶忙作出关心之状。
采苓答道:“已经宣过御医、开过药了。”
“本宫去看看吧。”
于是,桃叶与采苓、采薇一同来到璇玑殿,只见陈济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很憔悴。
“皇上昨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桃叶坐在床边,伸手摸了陈济的额头。
“没有病,还是先前背上的伤,又疼了。”陈济静静躺着,眼底布满忧伤,“半年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却还是不敢用力,用力就疼。”
桃叶看着陈济,不知该说什么,虽然她不知檀越到底对陈济做了什么,但她觉得,陈济的这种痛,大约永远都不会好了……
“我真的好想练剑。”陈济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躺着,目光中毫无生机。
桃叶只好问:“御医怎么说?”
“能怎么说?每次都说,「再养些天大约就好了」……我都听腻了。”陈济冷笑着,像是自嘲。
桃叶望着陈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休朝几日,去石头城看看通天塔。”陈济好像又有了突发奇想一样。
桃叶笑问:“才刚开工,去了能看到什么?”
“就是想去看看。”陈济握住了桃叶的手,稍稍露出一丝温柔:“我是想悄悄去,对外宣称卧床养病,你帮我坐镇宫里,有什么事都替我拦一拦,好吗?”
桃叶点点头,心中却总觉得不对劲,“皇上为什么想悄悄一个人去?为什么没想着带我一起去?”
“我们两个要是一起去,宫里就瞒不住了……可能是皇帝做久了吧,每次出门,都是前呼后拥,到处都要立规矩,反而怀念以前做光棍时那种说走就走、无牵无挂的感觉……”陈济微笑着,笑容中却有一种惨淡的苦味。
桃叶看着陈济,虽然陈济是笑着的,可是,她却隐隐感到陈济好像快要哭了。
她疑心,是昨日马达与陈济私语时说了什么,才导致了陈济此刻不正常的状态。
陈济似乎看出了桃叶所思,又说:“对了,昨天马达求我不要给陈亮出难题,说是在官位和义女之间做抉择太难了,我想,不如由我或者你下旨,直接赐死张小宛算了,你觉得呢?”
“我……我考虑一下吧……”桃叶浑身都不自在,眼前的氛围实在是太怪异了。
特意求情不愿让陈亮为难,倒也像马达的行事作风,但桃叶回忆昨日马达的眼神,并不是那么简单,她很难想象,马达避开所有人,难道就只是说了那么点事情?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我睡一会儿就悄悄溜出门,你就当不知道好了……”陈济推开了桃叶,将手缩进被窝,就闭上眼睛。
桃叶心里怪怪的,轻声问:“皇上要去多久?”
“两三天……或者三五天吧……”陈济没有睁眼,就闭着眼答话。
“臣妾告退。”桃叶站起,对着床榻微微行礼,退出了璇玑殿。
陈济还是闭着眼睛,恍如睡着了一样。
桃叶不明白,难道是因为背上的伤导致他长期不能练剑,就伤怀成这样?都至于去怀念光棍生活了?
走在宫中小道上,桃叶不住地思考:马达到底都跟陈济说了些什么?
昨夜,因为想这个问题,桃叶失眠了大半夜,她怎么想,都觉得他们话题的重点是与自己有关的。
走着走着,一阵嘈杂的声音传入桃叶耳中,好像在不远处。
她驻足往声源的方向看,留神仔细听,倏而像是在念经,片刻又似有敲锣之声。
有两名宫婢从那边走过来,看见桃叶,都忙停下行礼。
桃叶便随口问:“那边在做什么?”
宫婢答道:“回皇后娘娘,淑妃娘娘这几天经常梦魇,就请了几个道士来念咒驱鬼。”
桃叶听见是司姚的事,也懒得多问,仍带着采薇回昭阳殿去了。
随后陈济是什么时候离宫的,桃叶并不知道。
她依然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早出晚归去科举司,只是心里空荡荡的,莫名其妙地感到心乱。
两天之后,桃叶正在科举司办公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未及多想,只见采薇猛地推开门,急促地喘着气。
“发生了什么事?”桃叶忙站起,她从没见过采薇跑得这么快。
“我说了,你一定不能失态……”采薇望着桃叶,神情很严肃。
“到底什么事?”
“外面有人传言,说是王氏宗祠……被炸了……”
“什么?”桃叶有点懵,心里也开始发慌了。
采薇一句一顿,慎重地告知:“被炸的就是安丰侯的墓室,有村民亲眼看到,安丰侯的尸首竟然还没有腐化,面色红润,就像活着一样,他们议论说是成了精了!”
“我要去看看……”桃叶激动得心脏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拉开门就往外跑。
“娘娘!”采薇赶紧拽住了桃叶,如警告般:“注意你的仪态!仪态!”
“仪态?”桃叶好像头很晕,好像听不懂采薇的意思。
她满脑子都是她心心念念的二哥,那张她在梦中才可能看到的面容,她却永远触摸不到……她有多么想再见他一面啊……哪怕他成了妖邪、哪怕是一具干尸……那也仍是她最眷恋的人啊……
“你清醒一点!你是皇后啊!皇后!”采薇拼命摇晃着桃叶,生怕桃叶这样跑出去会暴露一切。
“皇后?”桃叶癔症了许久,好像渐渐缓过了神。
“我去让人给你备马车,你不要这么失常好不好?”采薇挽住桃叶的手臂,担忧极了。
桃叶点了点头。
采薇知道桃叶是非要去看不可的,只能尽可能不要招摇,不能用宫中的马车,要另寻一辆简朴的马车。
她就叫方湘去府衙外找车,方湘感恩于桃叶求情才得以保命并留在京城,如今倒比别的下人更忠心。
不久之后,就由方湘驾车,采薇另外挑选了四名最信得过的侍卫跟着,一起护送桃叶出了东篱门。
临近王氏宗祠,桃叶被采薇扶着下了马车,远远看到了陈秘和岚玥。
陈秘、岚玥也看到了桃叶,忙上前行礼。
桃叶问:“陈尚书怎么在这里?”
“臣听闻安丰侯墓室被炸、尸身暴露,竟是面色如生,因此心生好奇,特来一看。可惜……来晚了一步……”陈秘说着,长叹一声。
“「来晚了一步」是什么意思?”桃叶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
岚玥解释道:“听说是淑妃娘娘连日被鬼魅缠身,请了法师做法皆不见效,有道人卜卦,说这鬼魅是安丰侯成了精,必须炸其墓、毁其尸才能破解。我们赶来时,尸身已经被毁了。”
恍如一道天雷劈过,桃叶又一次被劈中了,她脑袋轰隆隆的,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说法。
她还是要去看看,她忙快步向前。
“娘娘不要过去了,不好看。”岚玥拦住了桃叶。
陈秘也劝道:“是啊,娘娘还是别看了,听说脑浆都被炸出来了,他们还带了狗,把骨头都……”
没等陈秘说完,岚玥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捂住了陈秘的嘴,跺脚责备道:“说这些干嘛?”
桃叶撒腿飞奔了去。
采薇、方湘等也跟着飞快地追,奈何山体斜坡,攀爬有些费力,都跑得不够快。
桃叶一口气跑到王敬的墓室外,一眼看到炸毁的墓室、掀开的棺椁、满地的碎骨、滚落的颅骨,还有几条大黄狗在里面来回走动狂吠、几个不干疼痒的下人在收拾杂物……
她凝神注视,好像看到她的二哥就站在那里,二哥正要走向她,却在顷刻间碎裂成了一块一块的!
桃叶只觉得她的五脏六腑也跟着碎裂掉了,整个身体随之坍塌,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混混沌沌中,桃叶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司姚带人捣毁满堂娇尸骨那天。
那天,司姚的丫鬟仆从都带着农具,当着王敬的面撬开了满堂娇的棺椁,王敬拼尽全力却无法阻止……为了保护满堂娇遗骨,王敬甚至用血肉之躯去抵挡耙、铲、耜、锄……
尽管桃叶一再劝说不值得,王敬还是奋不顾身,即使皮开肉绽、即使终身残废,他也不曾后悔。
因为那具大家眼中冷冰冰的尸骨,是王敬心中对于无法忘怀的挚爱的最后念想啊……
直到今天,桃叶才深深体会了二哥当时究竟有多么心痛、多么心碎。
“二哥,二哥……我好想……我好想再见你一面……我多想再见你一面……”
“为何要给我希望?为何要这样残忍?”
桃叶在梦中喃喃自语,两行泪水从眼角滑落。
许久,桃叶慢慢睁开眼睛,眼珠滚动一圈,意识到自己在马车内躺着的,头就枕在采薇的腿上。
马车摇摇晃晃,她连忙坐起,掀开窗帘。
果然,他们已经离开王氏宗祠,走在返回城内的路上了。
“对不起,奴婢擅自做主了……因为你是皇后,你必须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薇低声禀报着。
桃叶阴冷一笑,当年的王敬已经是个瞎子、瘸子,尚且可以为心爱之人尽力一搏;而她如今做了万人之上的皇后,面对这等极尽屈辱之事却只能忍气吞声?
忍气吞声?那绝对不是现在的桃叶。
她再次掀开窗帘,一声令下:“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