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桃叶闷闷不乐地走出了太极殿。
当初,在去往谯郡的路上,她要求杜鹃相助祈雨,原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先让陈济相信「神力」的存在,才好有朝一日寻个时机利用「神力」。
眼下魏国与丘池开战,陈国的安危已经受到威胁,正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是,她提出的建议却没有被采纳。
这不免让她有点失落。
“桃叶!”陈济的呼唤声从后方传来。
桃叶回头,只见陈济正在走向她,并且没有随侍之人跟着。
到了近前,陈济又摆手示意采薇等人退下。
“我是想与你商议,如果只有修建通天塔才能「借助神力」,那我觉得还是要修的。”陈济望着桃叶,唇角挂着惬意的微笑。
桃叶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陈济屏退左右、单独要对她说的,居然是这个?
因为陈济方才在朝堂上的决定,等同于答应了陈冲一年之内不修通天塔啊。
桃叶不解地问:“皇上不是已经答应定王去援助丘池了吗?”
“那只是为了削弱他的兵力。”陈济回答得很自然,随即烦躁地感叹道:“即位以来,陈冲屡屡对朕不敬,常常与你我意见不合,朕早就受够他了!皆因忌惮他的兵力,朕一忍再忍,要忍到什么时候?”
“既然他这么爱出风头,那朕就成全他。”陈济勾唇一笑,笑容中透着阴冷,语速渐渐慢了下来:“战场上消耗兵力的速度,可是别的任何方式都赶不上的……”
桃叶呆呆站着,其实,她应该想得到这一层,但她并不愿意这样想。
那个浅显的道理,那短短的几句话,背后算计的可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啊……
再抬头望陈济一眼,桃叶只觉得身上刮过了一阵又一阵寒风。
满朝武将都想保存自己的实力,包括陈济在内,都不愿为公事耗费兵力,都害怕在将来的内斗中吃亏,唯独陈冲是个傻子。
只有真心为国考虑的人,才甘愿当这种傻子。
桃叶第一次为陈冲感到心寒,因为她觉得——不值得。
“无论皇上的目的是什么,但你已经默许了定王一年内不修通天塔,怎么好出尔反尔呢?”桃叶勉强着微笑,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
“朕几时承诺过一年内不修通天塔?”陈济眉毛抖动,显然早已拿定主意:“陈冲反驳的理由,无非是国库空虚,不足以修建通天塔。但我们可以不动用国库啊,比如,把你的金轿子拆了……”
桃叶顿时错愕了,陈济竟然主动提出要她拆了金轿子?
要知道,她制造「神力」的假象、提出修建「通天塔」的本意,就是为了消耗陈国的财力,让陈国早日衰败。
可现在,陈济终于同意了修通天塔,却不打算动用国库,反而来掏她的小金库?
这算个什么情况?
“金轿子……金轿子可是我们的定情信物……”桃叶做出一脸不舍的模样。
“我知道,我都知道。”陈济握住桃叶的手,似乎也与桃叶同样深情:“但前提是,陈国在,才有你我的家园,我们的感情才有意义呀!”
桃叶默默低下了头,表达着自己的伤感,半晌,喃喃而道:“这么说……皇上对定王援助丘池没有信心,甚至对于将来陈国与魏国直接对战也没有信心……”
“哪有武将会对自己的军队没有信心?是你说的嘛,要做两手准备,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总得给自己留退路不是?”陈济满脸堆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桃叶。
桃叶竟不知道说什么了。
用她的私房钱,来修她提出的「通天塔」,利用她「来自仙家」的身份,借助她所谓的「神力」……陈济这算盘打得真是够精明。
桃叶不确定,陈济是真心为了留退路,还是听了陈冲的话之后对她起了疑心,以此举来试探她。
“陈冲认为我们与丘池合力,便有希望击退魏国,是因为魏国八位皇子各自为政,挑拨内斗很容易。但是,如果八位皇子中,两个拧成一股,甚至三个、四个拧成一股呢?
两国交战时,皇子们之间到底先忙着借外力打压彼此?还是先暂时放下恩怨去一致对外?这太难说了!利益之交,是随时可以变的……
不仅他们,也包括我们陈国。现在陈冲一腔热血,要打魏国,也或许是心口一致的。可将来万一他吃了败仗,被魏国俘虏,指不定为了自保投靠魏国呢?
我们的内忧外患太多了……你也说过,金轿子毕竟是身外之物,有我在你身边,不是最重要的吗?只要有一丁点机会,我们就应该给自己多留后路啊……”
陈济的言语,声声传入桃叶耳中,每一句话都是那么有道理。
在这种情形下,桃叶如果还是不同意,恐怕陈济就得认定她方才在朝堂上的提议是居心不良了。
“皇上言之有理……”桃叶只得迎合了陈济,又给了个暂缓的借口:“不过,臣妾得好好回忆一下,我们仙界宝塔的形状,给画下来,再让工部照着图纸去造,不是随随便便修一个就行的。”
陈济点头,笑道:“那就有劳你尽快画好,这事可比你科举司的公务着急,千万别耽搁了。”
桃叶轻笑着,也点了点头。
应承了这件事,桃叶难免有点伤脑筋,这回确确实实是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近来,科举司的公务也十分繁多,桃叶大多时间都耗在宫外,督促各地郡试的进度,以及清算各州书院的账目。
但这些,都已经不能成为无限推迟修建通天塔的理由。
桃叶一连几个夜晚在失眠中度过,反复思虑着这件事,渐渐也想通了。
她觉得,万事开头难,在起头的时候,自费开工远比公费开工要容易得多。
一座高耸入云的通天塔,耗资是难以想象的,绝非拆掉一顶金轿子就够的。
等钱用完的时候,半途而废是万万不能的,那么陈济就必须再另外筹措资金不可。
只要她把这塔设计得足够宽敞、豪华,一层一层无止境地修建下去,不怕陈国榨不干。
夜里这么想了一通之后,桃叶晨起便开始画图了。
谁知图还没画完,外面就有事。
采薇来禀报说:“芳乐殿有个婢女昨晚突然死了,张贵人在里头哭得神经叨叨的。”
桃叶不得不放下了笔,带着采薇、雪依等来芳乐殿看情况。
她记得,芳乐殿只有两个婢女,还是她被册封为皇后时,陈亮死乞白赖跟陈济求的恩赐,上次张小宛再度被陈济禁足,两婢女应该是被一起封禁在了芳乐殿。
桃叶一踏进芳乐殿,就看见张小宛疯疯癫癫地跑了过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救我!这里天天闹鬼……天天都在闹鬼……”小宛面无妆容、发髻散乱,痛哭流涕着跪倒在桃叶面前。
桃叶没有搭理小宛,继续向前走,走到了一具搭着白布的尸首前。
尚仪司的掌事女官,正安排人将尸首抬出去,见了桃叶,一行人连忙行礼。
“怎么死的?”桃叶看了一眼白布,很快将目光锁定到芳乐殿的另一个婢女。
“挑水时,摔……摔了,让……让桶砸住了头……”那婢女吞吞吐吐,连头也不敢抬。
桃叶蹙眉,感到难以置信,摔一跤能让一个人自己手中的桶砸到自己的头?还能给砸死?
她又盯住那个婢女,轻轻道了声:“看着我。”
那婢女稍稍抬头,看了桃叶一眼,忙又低下头去,眼神中尽是恐惧。
“再说一遍,人是怎么死的?”桃叶重复着问题。
“是……是桶砸了头……”婢女仍然支支吾吾。
尚仪司的掌事姑姑察觉出桃叶脸上有不满之色,赶紧斥责了那婢女:“俪彤,皇后娘娘亲自问话,可容不得半点谎言!”
“真的是被水桶砸死的……”俪彤战战兢兢。
桃叶冷笑一声,便吩咐尚仪司女官:“不必问了,抬出去吧,给她家人五十两银子,入土为安。”
女官得令,复令人抬起尸首。
桃叶也带着婢女们,转身准备往外走。
“皇后娘娘……”俪彤慌了神,追赶过来,跪下磕头:“娘娘恕罪……她……她是被张贵人拿桶砸死的……”
桃叶回头,望着俪彤:“此话当真?”
俪彤刚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们先听到了张小宛颤抖的声音:“我……我以为是鬼……我以为是鬼……”
桃叶又转头,目光移向小宛。
小宛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说话的样子好像个傻子。
“贵人自打这次被软禁之后,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动不动就打人……每次打了人,都说她以为是鬼……奴婢两个都浑身是伤……求娘娘救救奴婢……说不定过两天奴婢就也被打死了……”俪彤跪走到桃叶脚下,连连磕头。
“是鬼呀……难道不是鬼吗?”小宛神经兮兮地看着周围,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桃叶无语地看着小宛,也不知真疯还是假傻。
“把俪彤调到别处去,以后张贵人不需要人伺候了。”桃叶对尚仪司的女官说。
张小宛一听见这话,马上爬过来,扯住了桃叶的裙摆:“娘娘……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这里会闹鬼……会闹鬼……”
“留在你身边的人注定只能变成鬼,你只适合一个人!”桃叶心烦地甩开了小宛,冷冷地说:“本宫会禀明皇上,废除你的身份,贬为庶民,逐出宫去。”
“不要……不要撵我出去……我会死的……我不想死啊……”小宛再次攥住了桃叶的裙摆,哭哭啼啼。
桃叶听了,更火冒三丈,指着被抬出去了的白布,厉喝一声:“你不想死?难道别人就想死吗?杀人本来就是要偿命的!”
“桃叶姐姐……你救救我……你再救我一次吧……我们曾经是最好的姐妹啊……”小宛干脆抱住了桃叶的腿,痛哭流涕。
听到「最好的姐妹」,桃叶简直想笑。
“是么?我们曾经是最好的姐妹?”桃叶俯望小宛,唇角微扬。
小宛拼命点头,眼中含泪:“只是姐姐失忆了……我们从前最好了……如果姐姐记得,你会疼我的……”
这副楚楚可怜的姿态,桃叶倘若是真的失忆了,或许还就信了呢?
可惜,她没有失忆。
成宗在位时,她念及旧日情分,帮了小宛出宫恢复自由之身,小宛却不知如何又返回了宫廷,还怂恿司姚害死了她和王敬的孩子……
“你说的话,让我好感动哦,但很不幸,我都不记得了……”桃叶一脚踹开了小宛,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出了芳乐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