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以为,陈错被关押了那么久,无论如何都应该让他们父子三代有几天合家团圆的时光,就没着急派人去接陈错之子入宫。
不曾想,在次日一早,桃叶便听说,陈济早已差人去陈亮家接孩子了,几乎与陈亮接陈错出牢狱是同时的,压根没让陈错再有机会见上自己的儿子一面。
而且,陈济还下令,令陈错务必于三日内离京赴任雍州刺史,不得延误。
根据采薇打探来的详细消息,说是孩子被带走时,王环哭得差点昏了过去。
更重要的是,孩子被接入宫后,并没有被送来昭阳殿,而是被安排在了大皇子陈升所住的德教殿的偏殿,由陈济最信任的贴身女官采苓负责照顾。
而桃叶作为孩子寄名的养母,居然在第二天才知道。
桃叶十分恼火,立刻来到璇玑殿,找陈济算账。
不想她刚跨入璇玑门,远远就听见殿内传出了陈济的暴怒之声:“混账!朕看他是活腻了!”
天气寒冷,璇玑殿的门窗都是紧闭的,卓谨却在门外站着。
显然,陈济正在召见某个外臣。
卓谨看到桃叶,忙行了礼。
桃叶走近,问:“谁在里面?”
卓谨恭敬答道:“是刑部右尚书陈秘。”
随即,卓谨高声禀报:“皇上,皇后娘娘到。”
“让她进来。”屋内,又一次传出陈济的声音。
卓谨赶紧为桃叶开了门,门内的陈秘闪到一旁,向桃叶躬身一拜。
桃叶进门,望着满脸怒色的陈济,淡淡笑问:“又是哪个惹皇上生气?”
“就是那个庆坤!他居然说朕和皇后治国如同开了个夫妻店?竟敢背后诽谤朕?”陈济暴跳如雷,坐在书桌前,宣泄时还用力地拍着桌面。
“庆坤?”桃叶在脑海中想了一会儿,慢慢想起,好像是在陈错别院见过的阅卷官之一,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有点圆润。
想起那人胖墩墩的模样,再联系起「夫妻店」三个字,桃叶感到有些好笑,原先想找陈济算账的火气倒是消散了许多。
不过,她此刻发笑大约是不合适的,于是故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确实胆大包天呢。”
“这话是庆坤跟陈尚书说的?”桃叶半含笑,怪诞地望着陈秘。
陈秘忙答道:“回皇后娘娘,是庆坤与左丞相私语时所说,臣只是偶然听到而已。左丞相再三交待不可说与旁人,但臣一心忠于皇上,便只能辜负左丞相了。”
“哦……是偶然听到啊……”桃叶仍未露笑意,她怎么印象中觉得,这陈秘「偶然」听到、看到、想到的重磅消息,似乎挺多的呢。
陈济思虑片刻,吩咐陈秘:“从现在开始,你给我搜集庆坤的毛病。无论公务中的失职,还是私生活的不检点,务必在三个月内让他的罪名够得上革职下狱。”
陈秘领命。
桃叶走到陈济身边,将手搭在陈济肩上,笑道:“朝中对此次改制不满的,应该不止这一人吧?皇上听不到、看不见的,恐怕还多着呢!”
“皇后说得不错,肯定不止这一个。”陈济愤懑地点点头。
桃叶半倚着陈济,欣然而笑,轻柔地吹起了耳边风:“若是能秘密成立一个「暗访司」,寻几个亲信的、得力的人,帮皇上和臣妾查一查就好了……”
陈济听了,立即将目光再次移向陈秘:“陈尚书就很适合做这件事。”
桃叶笑问:“可陈尚书统领刑部,有这个闲工夫么?”
“为皇上和皇后娘娘效劳乃是头等大事,怎么能没有闲工夫呢?只要皇上和娘娘信得过,就是臣的福气了。”陈秘但凡开口,总是忠心耿耿。
陈济听了,甚是满意,道:“那就照皇后说得做,一旦得知任何私下非议朕和皇后的,或者有异心的,你都要来及时告诉朕。”
陈秘领旨。
桃叶会心一笑,她一向觉得陈秘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干不出来什么好事。
待陈秘退下,陈济立刻拉过桃叶的手,将桃叶抱坐在他腿上,满脸都散发出幸福的容光。
“朕后来才意识到,你与朕一同临朝,这个提议实在太好了!如此……朕每天都能见到你……”陈济将桃叶的手贴到自己脸上,感受着轻柔地抚摸。
桃叶眼瞅着那沉浸式的、眷恋的笑容,像极了一个标准的昏君。
但她没有闲情逸致跟他一起沉浸,忽而抽出了手,离开了陈济这个座椅:“我来是要问你,我已经在左丞相面前说了会亲自教养他的孙子,你冷不丁就把人送去了德教殿,是什么意思?”
陈济温和笑着,回应得很巧妙:“你每天早出晚归,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科举司,确定有时间、有精力亲自教养吗?”
“即便是生母在侧,那实际做事的还多是乳母和丫鬟,难道我经常出门就不能照顾孩子了?”
“既然是交给乳母和丫鬟,那住在哪不还都一样吗?”
桃叶听见这话,忍不住发了火:“他住在德教殿,还算是我的养子吗?”
“不管他住在哪,都算是你的养子啊。你看,大皇子住在德教殿,不还是算淑妃抚养的吗?”陈济站起,走到桃叶身侧,抱住了桃叶。
他笑着劝解道:“不要生气嘛!我承认,我是有点私心,因为我讨厌陈错,不想看见他的儿子,但我想经常见到你,我不希望每次去看你都得听见那孩子吵闹的哭声。”
桃叶冷冷一笑,这种说辞是多么的自私。
人家捧在心尖上的宝贝,被他这样强行弄了来,弄到这里还是个不受待见的。
“皇上这样说,可我如果碰到了左丞相,或者他的家人,问我孩子好不好,我都不了解,该怎么回答呢?”
陈济想了想,说:“我会叫采苓每天记录孩子的吃喝拉撒,哪个时辰哪个婢女服侍,都做了什么,每天叫她们把记录拿给你看。你也随时可以去看他,反正也没多远。”
“皇上对采苓,倒是十分信任呢。”桃叶?斜睨着眼,笑得很轻蔑。
陈济陪笑着,进一步解释道:“采苓有两个弟弟,都是被她带大的。我让她去照顾,只是因为她比较有经验而已。你不要多想,实在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
桃叶凝视着陈济的眼睛,尽管陈济给出的各种解释已经尽可能合理,但她觉得陈济的用心不止如此。
她猜,陈济不肯将孩子放在昭阳殿,是因为那孩子是王家的外孙,而她曾经与王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极有可能帮着王环把孩子偷出宫去,让陈济没有人质再去挟制陈错。
但即使把孩子放在德教殿,桃叶作为后宫之主,也仍有办法去偷,所以陈济才派了宫中最信任的采苓去看住人质。
她知道,陈济对她,终究是不信任的。
“你要是那么喜欢孩子,咱们可以自己生一个嘛……”陈济抱着桃叶,露出惬意的微笑。
“那就请皇上好好调养龙体吧。臣妾科举司还有事,先去忙了。”桃叶推开了陈济的胳膊,转身走出璇玑殿。
既然把陈错和王环的孩子接到自己身边已经无望,她便不想再这里多驻足一刻。
科举司派遣到各州去的学政,在离京前,桃叶召开了一次集体会议,安排他们赴任后的差事,主要分两方面:
其一是督导本州府衙,统一举行县试、郡试,并时常到各郡县走动,多多了解当地考生的水准,顺便「体察」一下各地官民对朝廷的态度;
其二,学政到各州之后,要结交本地富商,持皇后名帖与其合作,仿照京城凤鸣苑的「南京书院」,在各州开办分院,并广招学员,多多益善。
派到同一个州去的两名学政,需轮流回京述职,随时汇报各地科举和办学的进度。
桃叶特意与所有学政说明,除了朝廷下发的俸禄之外,分院学员交的学费,负责此地的学政可以得到一厘的提成。
这些学政,也是京城试点科举考试中上榜又落榜的考生,京中科举司本部的职位实在有限,在桃叶增设了外派的学政一职后,才总算让所有在试点科举中遭遇不公的学子都有了着落。
因为学政的收入与分院报名学员的数量相关,各州学政自然加倍努力,且有南京书院的现成模板,各地分院办起来得也很快。
但各州富商并不似京中的沈家那般富可敌国,并不能以一己之力支撑分院的初始开支,因此多个分院都是由当地多位财主合力开办,成为各分院的股东。
各地股东都希望由办学之事牵线,与皇后攀交情,就在学政回京述职时请求捎去书信。
桃叶很有礼貌,凡来信者一一亲笔回信,渐渐与各地富商书信往来愈发勤勉。
京中「轮岗制」的推行,给各府衙都带来不同程度的影响,有人因为升职而喜出望外,但更多的是对于降职、或难以适应新职位而怨声载道。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六部左右尚书合二为一之事,在各府衙内部引发了站队的分裂,使得原本就不怎么和睦的同僚之间,发生了更多的冲突。
由此,私下议论者必然不在少数,使得陈秘新成立的「暗访司」查出了一批又一批背后诽谤帝后的官员,都单独禀报给了陈济。
这些官员,后来都以各类罪名被查办了。
凡为官者,没几个是没黑料的,即便自己行得端、做得正,也很难约束好远近亲眷和家仆。
无论在前朝的齐国、还是现在的陈国,世家贵族中滥用权力而贪赃受贿、徇私枉法、巧取豪夺、纵奴行凶的,自来都是司空见惯的,只是鲜少有人追究罢了。
但这次,这些被陈秘列入黑名单的官员,几乎所有旧账都被翻了出来,按律治罪,或罚奉、或降职、或下狱、或抄家、或流放,甚至死罪,使得朝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可这些官员被治罪,为从前身受其害的平民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也在民间赢得一些叫好声。
于是陈秘每每入宫觐见,都必得歌功颂德,在陈济面前拼命鼓吹百姓如何称赞君王圣明,说得陈济心花怒放,愈加不可一世。
陈冲等的忠言逆耳,陈济当然更听不进去了。
采薇时常探听宫内外传闻,报知桃叶:“听说,定王在皇上面前,公然称皇后娘娘为「妖后」,被皇上从璇玑殿轰了出来。”
桃叶闻之,不禁笑了起来。
这个陈冲,若非手握兵部重权,必定早就被陈济灭了千百回了。
她随口笑问采薇:“你觉得,我是「妖后」吗?”
采薇低声答道:“娘娘做事,自有您的道理。”
桃叶抿着鬓发,又自嘲般笑了,她自认为自己的行径已经越来越荒诞了,但她身后愿意听从她的人却越来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