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还没来得及反应,陈济先怒了,厉声呵斥道:“大胆定王!是不是再议一会儿,朕的位置也可以轮流来做了?”
陈冲见陈济发怒,才收敛了些,勉强道了声:“臣不敢。”
“看来,让定王有意见的不是「轮岗制」,而是本宫啊。”桃叶望着陈冲,盈盈一笑。
陈冲没有说话。
“本宫方才已经说过,何人任何职,看的是能力,而非资历。如果后宫有人能比本宫做得好这个皇后,本宫当然可以让贤。关键问题是……有吗?”桃叶眨巴着眼睛,好似玩笑一般风趣。
陈冲不能答。
陈济忍俊不禁,略略低头掩住。
帘幕后,再次传出桃叶的声音:“我就不信,各位身在官场,会看不出现有的官制弊病很多吗?就比如,六部皆设立左右尚书,权柄相同,做事时不会觉得相互碍手碍脚吗?
再比如,户部各府衙中,哪个府衙没有算不清的烂账呢?刑部案册里,有多少被长期搁置的案件呢?工部的各项工程,半数以上都是逾期完成的吧?”
众臣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本宫并非在指责哪位,只不过,一个人长期守着一个职位,得过且过是人之常情,拖延、烂账往往会越来越多。只有换职交接,才能强行要求那些理不清的东西被理出头绪。
而且,实行「轮岗」之后,各府衙首领仍是本部共同「选举」出来的,那么完全有可能去年被选的人今年继续被选,所以称职的首领、被下属认可的首领是可以连任的。
「轮岗制」的终极目的,不过是为了把不合格的人淘汰出去,而对于恪尽职守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所有人都兢兢业业的时候,财政收支才有可能扭亏为盈。
我们陈国自建国以来,国库一直是入不敷出的,难道各位都不知道吗?不担心吗?”桃叶又一次目光扫过立于朝堂的各位大臣。
臣子们中,有默默点头认可的,也有仍然脸上布满疑虑的,也有窃窃私语的。
桃叶站起,撩开珠帘,从后面走了出来。
莲步轻轻移动,鹤氅如流云一般拂地而过,广袖似烟霞翩然轻拢,鬓角堆鸦云,长睫垂蝶影,金色步摇微微颤动下的面庞,恍若凝聚了红尘世界所有盛放花蕊的光泽。
陈济扭头,看了又看,如痴如醉。
底下,陈冲也瞥了一眼那倾城绝世的容颜,目光中传达出的却只有鄙夷,再看陈济如被勾魂摄魄了的模样,更是脸都要黑了。
桃叶走到龙椅一侧,续上了方才的话:“我知道,定王不信任我,朝中不信任我的,也多得是。空口无凭,咱们不如以实践见真知。”
陈冲冷笑着问:“又要以京城为试点?又是若有成效,就得将此政令推行全国?”
“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如果京官中仍有敷衍差事者,如果「轮岗制」的口碑是弊大于利,如果国库没有扭亏为盈,我自请废除皇后之位。”桃叶目光笃定,郑重其事。
陈济听得心砰砰直跳,不过,他转念又慢慢想到,即使赌输了,当真废除皇后,至少也得是个宫妃,他还不至于失去桃叶……如此,他又安心了许多。
陈冲也有些惊愕,难以置信:“此话当真?”
桃叶泰然自若,答道:“朝堂之上,岂容信口雌黄。这般承诺,足以抵得过一个军令状了吧?”
陈冲没得好对答。
“如果定王接受了本宫的赌约,那就请您以后做到对事不对人,不要一听见是本宫说的话,就赶紧跳出来找麻烦!”桃叶凝视着陈冲,语气十分犀利。
陈冲冷笑着问:“想要服众,也得看看你有没有站在合适的位置吧?这大殿之上,唯有帝王独尊,是你该站的地方吗?”
桃叶淡淡一笑,立即回怼道:“封后大典时,立后诏书上曾说「皇后之尊,应与帝齐」,定王当时没有反驳,便是认可。既然本宫与帝王同等尊贵,为何不能立足于此?”
陈冲说不过,只得暂时闭了嘴。
“现在,还有何人对京城试点推行「轮岗制」有意见?”桃叶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所有人。
满朝鸦雀无声。
桃叶便道:“既然没有,那就请诸位好好考虑一下。任何府衙都不该在一把手的位置放两个人。所以,这「轮岗制」的头一轮,就得以「选举制」的方式,只选出一个首领。
限期十日,各部各司的每一位官员都必须选出一个自己信赖之人,将名字写在纸上,届时匿名呈上。切记选举之人不可跳级,咱们十日之后,当堂唱票。”
陈济愣住了,桃叶先前给他提出「轮岗制」的时候,好像没提过要将六部的左右尚书合二为一。
可是此刻,桃叶好像已经彻底代替了他的发言,完全没给他做决定的机会。
散朝后,户部右仆射姜焕追上陈冲,奉劝陈冲:“兄长何必要与皇后打赌呢?你妹妹每天都在担心你,生怕你得罪皇后。”
陈冲听了,怒色顿起,“我得罪了她又如何?京官那么多,那些芝麻绿豆的小官,皇后恐怕连听都没听过,怎么就敢保证三年之后无人懈怠?到时候我随便抓一个不长进的出来举证,她都得把皇后的位置让出来!”
姜焕笑道:“兄长糊涂啊。你若抓哪个来举证,哪个不就得被免职了吗?无论长进不长进,谁肯露出马脚等你去抓?即便再小的官职,那也不是轻易得来的。”
“就算如你所说,那把国库扭亏为盈这种大话她也敢夸下海口?难道我们这么多朝廷重臣都是废物吗?只有靠她建言献策的什么「轮岗制」,才能补住国库的亏空?”陈冲依旧不屑。
“可她本来就是站在所有人都努力的基础之上才敢说这些话呀!你想,各府衙的首领都要由「选举」产生、功绩最差的就得被「淘汰」,哪个还敢混日子?
人人为求自保,就得想办法多立功勋,拖后腿的自会被淘汰。人人都立功了,那总的政绩肯定会上去。皇后这个主意,其实是很难挑出错处的,你明白吗?”姜焕又提醒着陈冲。
陈冲听着、走着、琢磨着。
走在他俩身后的陈歆听到,也赞成道:“其实,学生也觉得,恩师实在没有必要跟皇后硬杠。她站在朝堂上确实让人觉得不舒服,可她说的话,却是句句在理的。”
“你们都被她说服了是吧?”陈冲停住脚步,不忿地哼了一声:“你们根本就不了解她,她就是口才好,当面说的是人话,背后干的未必是人事!
当初我就是被她说服了,接受了她做皇后,结果她转身就弄一顶金轿子招摇过市。满城流言,多久才平息?你们都忘了?后来她办科举司,说是会拆了金轿子充公。
我信了她。结果呢?她拆了吗?金轿子还在她宫里锁着呢!反而是借题在凤鸣苑办了个学堂,现在改名叫什么「南京书院」,今年公开招生,听说学费比去年翻了几倍,报名的学子却也翻了几倍,赚得盆满钵满!”
“这不是挺好的吗?”姜焕微微笑着,不解地问:“兄长为何要生气呢?皇后既有办法整顿官场风气,又有能力为皇上赚钱,有什么不好?”
陈歆也信服地点点头。
见二人这般回应,陈冲更涨红了脸,愤愤而道:“她是很有手段,可谁知道她到底是不是跟皇上一条心?是不是真的为陈国谋福祉?规则都是她制定的,她自己随时可以钻空子,说不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挖了个大坑等着你们去跳呢!”
陈歆无奈地叹道:“恩师啊,她就算挖坑,那头一个跳进去的也应该是皇上,皇上都不操心,你何苦要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陈冲呵斥道:“这是你身为臣子该说的话吗?皇上为美色所惑,是非难辨,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恩师恕罪,学生目光短浅,现在是自身难保,管不了别的。您跟尚云比,肯定能坐稳兵部尚书,但我这个吏部尚书的位置,极有可能输给何阳。我只有十天的时间用来拉票了。”陈歆说着,离了陈冲,快步往前去了。
“你瞧瞧……”陈冲看着陈歆背影,对姜焕说:“这头一轮「轮岗」,就得先让各部的左右尚书起内讧、让内部分立两派打起来!你说是整顿官场风气,我看一准整得乌烟瘴气!”
姜焕听了,似乎也感到一些不妙,却默默不语。
说话间,陈冲看到陈亮步履匆匆,从不远处走过。
陈冲忙快步过去,拉住了陈亮:“左丞相,我觉得这「轮岗」大有问题,能否借一步说话,咱们好好研究一下?”
“定王见谅,我没空,我得赶紧去接我儿子,我们父子能相聚的时间没几天了……”陈亮摆摆手,话没说完就加快了脚步,几乎要跑起来。
陈冲甚是无语,再回头一看,姜焕也不见了,好似人人都要躲着他似的。
陈亮因步伐快了些,刚出了千秋门,脚底打滑,险些摔倒。
他的内侄儿庆坤看到,忙跑过去搀扶住了他:“姑父小心,这地上好几处结冰的都还没化呢。”
陈亮就被庆坤扶着走向自己的马车,嘴里仍念叨着:“我要快点赶去刑部大牢接我儿子……”
看着陈亮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庆坤随口感慨道:“唉,我就不明白了,陈错算是有罪,给贬出去。可凭什么把您的孙子也接到宫里去呢?不让您守着儿子,连孙子也不能时时见着!”
“别说了,别说了……”陈亮的声音很低很低。
庆坤一边扶陈亮上马车,一边讲笑话似的:“皇上原本就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娶了个皇后更是奇思妙想一大堆,他俩倒般配,把治理国家当成跟开夫妻店一样……”
“坤!”陈亮制止了庆坤的言语,长叹一声:“别给我添麻烦了,行吗?”
“这里又没人!”庆坤笑着,话音刚落,却听见另一个马蹄声。
原来在陈亮的马车后面,陈秘刚牵出一匹马。
陈秘笑得十分和善,亲切地跟陈亮打了招呼:“左丞相是要去刑部接令郎吧?卑职也正要去呢,不如一道?”
陈亮点点头,笑容却十分惨淡:“小侄无状,若是陈尚书方才听到了什么,烦请就当是没听到吧……”
“没有,确实没有听到。”陈秘笑眯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