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婚事

吃到了糖葫芦,宛宁整个人显得特别开心,像小羊羔一样蹦蹦跳跳地走在街上,口中不再吟唱着明日要表演的戏词,而是改唱一段欢快的北海小曲。

冯夫人和苏美奂听不懂北海语言,只当她此刻心情大好,冯月昭和萨娜却听出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亲爱的姑娘我喜欢你,看不看上我是你的事情。我想和你交个朋友,爱不爱上我是你的事情……”

看来,她是遇到那个找寻已久的心上人了,真好。

冯月昭这样想着,眼角眉梢无奈地向下一弯。

她那绵长的思念仿佛有种穿透地域空间的能力,在夜幕之下穿过街巷,越过原野,跨过城关,飞到那繁星满天的雪山深处,轻轻落在所念之人的耳畔。

霜晴忽然就像受到了某种感应般,躺在炕上无力地抬起眼,透过小小的天窗遥望远方星月。

帐外深沉忧伤的胡琴声催人泪下,仿佛被生生拉动着发出悲鸣的不是琴弦,而是她那无处安放的心脏。

“筠溪姐姐停一停,陪我说说话吧。”她虚弱地请求道。

这些日子里她本想以坚定绝食的方式顽抗到底,可每每饿到两眼发黑浑身酸软之时,又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她大口将早已凉透的食物一扫而空。

她发自内心地恨着这种求生的本能,是这种本能强迫她一次次低下头放弃抵抗。

爱情和生命,她的身体是不给她一丝一毫选择的机会。

帐外琴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她便听到那拉琴之人的声音冷淡:“我和叛徒没什么话好说。”

“我怎么就成了叛徒?”她不解地问道。

外面的人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停顿了片刻,又冷冷道:“你自己清楚。”

这话听得她有些火大:“就因为我和月娘姐的事吗?”

“我们三个原本是多么要好的安达,可你们偏偏要背弃这份情谊,搞出那种不伦的关系。”沈筠溪的声音也渐渐充斥着恼怒,“我不想原谅你们。”

“不是的,我们没有背弃这份情谊,也没有背弃你。”霜晴忙解释着,“我们只是不想欺骗自己。”

她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却再没有听到来自外面的回应。

在极度的压力、委屈与悲伤之下,霜晴甚至流不出眼泪,只能任其化作心头江水翻涌,直至将她的心神倾翻吞没,徒留一个看似完整又平静的外壳。

她见识过了外面的世界,见识过了东灵尤其南疆巫族的女子是如何的恣意舒展,如今再度回到北海这封建父权国度,只觉得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压抑得令她感到恶心。

可这里曾经是她深深思念着的故土,这里有她曾经深深爱着的亲族,爱与恨的强烈冲突之下,她变得无比迷茫,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

只能不知所措地用头撞着门,一下又一下,直到所有的痛感都已麻木,门上沾染了斑驳的鲜血。

她也成了那飞不出牢笼只能拔着自己羽毛的鸟,和她额尼走上了一样的路。

就在这时,她灵魂深处的声音忽然响起:“何不用汝之力量冲破牢笼?”

霜晴愣了一瞬,很快又蔫了下去:“我不是没想过。可是……”

每次四姨来送饭的时候,总会用那双云雾缭绕、水汽朦胧的眼眸望着她,用一种近乎祈求的语气劝她放弃抵抗。

“母妃总是为你的事着急上火,时不时还嚷嚷着不想活了,这让我们很是忧心。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不能再失去母妃。”梨雪总是这样对她说着,“你就妥协一下,顺着她的意思来吧,这样对所有人都好,你也不必再被关在这个地方。”

“所有人……”霜晴只一声嗤笑,“这个所有人是谁呢?包括您吗?包括我吗?”

见梨雪陷入沉默,她又继续道:“我不明白,您的母妃一点都不爱您,为何您还要时时刻刻担心挂念着她,哪怕是委屈了自己?”

太妃其人看似怯懦和善,实则总是喜欢用伪装的悲惨和柔弱来操控女儿们,最终达到一个利己的目的。

和先帝、太后一样,他们只想付出一点廉价的亲情,从而获得交换权力的筹码、易于操控的工具、好看又好吃的贡品。

她其实一点都不爱她的孩子们,有的只是利用。

霜晴清楚得很,哪怕是她这个外甥女对四姨的爱,都远胜过太妃对自己的亲女儿。

在这里,只有自己真正把四姨当做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情感有心酸有无奈的人。而不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女儿,一个柔顺温墩的姐姐。

最后梨雪也被她说得热泪盈眶,却立场不变:“可她毕竟是生我养我的母妃啊。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何况人乎?”

霜晴气她固执愚孝,可看着她单薄虚弱却苦苦支撑着的身体,霜晴又很难不去心疼。

明明在额尼的记忆里四姨聪慧好学向往自由,有着胜过这里所有人的知识储备和政治觉悟。可北海文化始终强调“忠”与“孝”,加之这位四姨又是至情至性之人,或许她根本意识不到,她的毕生所学最终会变成囚禁她的牢笼。

即使意识到了不对,想必她也难以狠下心来割舍对故土对亲人的感情,只能不断在理性和感性之间不断拉扯,不断内耗着自己。

霜晴不禁想到那日雪灵女王的话:世本无相,相由心生。心不得治,则世不得治也……

其实霜晴自己也和梨雪一样,同是至情至性之人,也不忍伤害这些“看起来对她很好”实际上顺从男权规则无法自拔的亲人。

她知道她们也是受害者,也曾是像她一样被不断驯化直至摧毁了意志的年轻姑娘,她不应该将矛头直接指向她们。

明明是这片土地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男权规则异化了她们,躲在背后观赏她们相互厮杀、彼此孤立不得团结的好戏,就像盛京的贵族老爷观赏斗蛐蛐那样。

她不想成为笼子里的蛐蛐儿,自哈日伊罕和姑姑的事情过后,她再也不愿和女人相互厮杀。

却也无从得知,该如何打破那个笼子,一举消灭背后的男权规则。

“困住我的真的是眼前这道门吗?”她无力地说道,“是我内心的两道门,它们在相反的方向,而我打不开任何一道,只能被困在这两道门之间的角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继续一下一下地用脑袋撞着门,仿佛这样,就能将内心的门撞开一道缝隙。

“该怎么办?”

第二天梨雪来送饭时看到她血渍凝固的额头,当即沉默良久,随后第一次鼓起勇气将她强行带出帐外。

“母妃,枫红,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这个一贯温柔和善的女子,一反常态地愤然质问着她的母妃和妹妹,说罢又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太妃见状皱起眉头,快步走到霜晴身边,担心地查看着她的伤势。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太妃焦急道,“好好一张脸,万一破了相怎么办?我们彦斌要有个丑媳妇了。”

听到这话,原本双眼空洞的霜晴立即抬起头:“您说什么?”

“你姨嫲嫲的意思,让你和你彦斌弟弟下月成亲。日子都定好了,就在庆新节那天。”丹若大声回答她,生怕她听不清似的。

这句话听得霜晴浑身汗毛乍起,似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恶寒狠狠扎进她的身体,扎碎了她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

她茫然地环视在场众人,突然觉得她们的脸变得那样陌生,甚至有一瞬间令她觉得面目可憎。

——除了七姨不太喜欢我之外,她们所有人不是最喜欢我了吗?

——明明小时候她们是那样疼我爱我,允许我肆意妄为,舍不得我受一点的委屈……

——可现在,这些人为什么可以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为我安排亲事,我这当事人反倒最后一个才知道?

——这可是关系到我终身的大事,为什么没人为我发声,甚至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只是为了强制断我念想,变成她们眼中的“正常女人”吗?

霜晴在心里默默发出了诸多疑问,雪灵女王一一为她解答。

——“她们喜欢的,惟汝扶光公主之身份。”

——“汝眼中之疼爱,实乃北海宗亲对圣意的揣摩与迎合。”

——“若无皇帝庇佑,汝之身份不过是贬了值却还堪堪可用的筹码。”

——“如此,便是这北海之地,汝眼中亲情背后的真相。”

此时的霜晴已彻底木然,对于雪灵女王的回答,她甚至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是嘴唇微颤,将未说出口的话内化于心。

——也就是说,她们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作为封建贵族之一的扶光公主?她们也不会在意我的喜好我的幸福,只在意我有没有做好一个为封建父权添砖加瓦的材料?

——所以,我这些年以来对亲族的记挂与怀念,其实都是假的对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到底也敌不过千百年来的封建父权秩序吗?

这一次雪灵女王没有回答她,在场也没有任何人理会她的异常。

丹若只瞥了她一眼,转头对太妃道:“母妃,伊花现在也是准新娘了,往后就让她搬去六姐帐内,让六姐这准婆婆给她做几身衣裳。”

“对对,过来和六姨住着,六姨给你做衣裳。”枫红也小心翼翼地从旁附和着。

老太妃觉得是时候准备成亲的婚服了,便没有反对,将霜晴从禁闭的状态释放出来交由枫红看管。

午后的秋阳正艳,透过毡房的天窗,将屋内自由飞舞的沙尘照得晶亮。

这天正好赶上宛宁和萨娜回来。除了午睡的太妃,还有去乡里教书的梨雪和沈筠溪,其余所有人都围坐在枫红帐内的炕上,谈论着霜晴和彦斌的亲事。

“彦斌,去,给你霜晴姐姐倒碗奶茶。”枫红皱眉吩咐着,“马上就是新郎官了,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哦,好的好的。”彦斌答应着,像只兔子一样就窜了出去。

“我们彦斌就是腼腆了点,其实他心里可高兴了。”枫红说着就笑容满面地拿出了尺子,在霜晴身上比来比去,嘴上也是不肯闲着,“先前我让他给你送饭,他那个害羞呀,说不急,成亲之后他要日日把饭给你端桌上,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干,等着吃现成的就得了。”

宛宁则抱着手臂,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切,就我彦斌阿弟那张嘴,能有几句实话了?”

枫红看了她一眼,一笑掩饰尴尬,继续为霜晴量着尺寸:“伊花个子可真高,都赶上六姨了。等这身衣服做出来啊,你穿在身上肯定好看。”

“光个子高有什么用?再跟你和你儿子似的,呆头呆脑的只剩下大傻个儿。”丹若也从旁嘲讽道,“那可真是般配的一家子。”

枫红握尺的手背青筋暴起,却还是压制住情绪,若无其事道:“咱不听她的。咱伊花就是比她个高比她俊,她这是吃不到葡萄还说酸。”

霜晴此时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听不到她们的话,也作不出任何回应,只木讷地任由枫红摆布。

她脸上不再有那如仲夏正午阳光一样明媚灿烂的笑容,而是仿若乌云蔽日,周身笼罩着黯淡无光的阴沉。

“可不,这一张苦瓜脸是够了俊了,给她嘴上套个嚼子都能赶着去拉磨。”说着,丹若还欠欠儿地扒拉霜晴一下,“哎,我这有胡萝卜你吃不?吃完可得帮我驮东西去乡里卖啊。”

这言外之意就是嘲讽霜晴脸拉的像驴一样长,枫红再傻也听得出来,强忍着想用手里尺子抽她的冲动。

她却依然滔滔不绝地说着笑着:“我说六姐,就你这破手艺,缝那衣服跟蜈蚣爬似的,绣那花更没眼看,甚至还不如宛宁呢。”

宛宁一听不乐意了:“关我啥事?”

“听四姐说,你之前绣过一个可丑可丑的手帕,后来也不知道扔哪去了。”丹若替她回忆道,“好像是条大红鱼,旁边还有黄点子?”

“那是锦鲤和萤火虫!”宛宁红着脸道,“额吉真是的,什么都往外说。”

丹若没好气地敲了她脑袋一下:“这叫往外说?死丫头拿我们当外人是吧?”

“哎呀疼疼疼,谁敢拿您当外人啊?”

“哼,这还差不多。”

成群的大雁在她们上空飞过,顺着萧瑟的秋风,一路飞过金色的原野来到芦苇荡。

在蒹葭苍苍的沧水河畔,冯氏医馆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请问您是……”冯夫人打量着眼前这位身穿洋装的年轻女士,留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终止妊娠。”那人含泪说道。

冯夫人点点头:“请您随我来,先让我来为您号个脉。”

那人擦干眼泪,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吓得转身就想走。

这番操作看得冯夫人一头雾水,她疑惑地拦在那人身前,问道:“这位夫人,敢问小女可是有冒犯您的地方?”

“No,no……我不认识令千金。”那人神色慌张,说什么都想快速逃离。

“初棠小姐。”冯月昭却一下叫住她,“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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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天出柜了吗
连载中韵律的红月 /